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日光放晴,京城迎来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纵览春光不独是年轻人的喜好,上了年纪的人更贪恋这温暖的春色。
李端虽然还在中年,但是他更清楚岁月的无情,因而愈发珍稀所剩无几的时光。
御花园内虽然还没有迎来百花盛开的时节,但已可见青绿之色,散发着令人喜悦的生机。
“朕有时候就在想,花谢花开,四季轮回,究竟是因何而起?”
赏月亭内,李端坐在少府监宫人特意准备的躺椅上,望着园内的景色,轻声感慨着。
旁边有位老人坐在圆凳上,闻言轻笑道:“陛下这个问题太深奥了,老臣答不上来。”
李端嘴角微微勾起:“朕以为这世上没有李相不明白的事情。”
纵观这十五年来的风风雨雨,君臣二人携手并肩,但是也有不少纷争和矛盾。
说到这儿,他悠悠一叹,诚恳地说道:“所以在朕的心里,这世上就没有李相办不成的事情。”
往大里说,这叫以权谋私。
锦麟李氏能在短短十五年的时间里,从江南一流门阀中脱颖而出,成为世人公认的九家之首,自然离不开李道彦对自家宗族的照顾和偏向。
李端那句话当然只是玩笑,不过他接下来便满心感慨地追忆起往事。
更不必说李道彦作为江南门阀的魁首,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站在天子的对立面,包括一直到两年前才首次通过的北伐决议。
如果换做薛南亭在此,恐怕会委婉地劝谏天子,担心他对陆沉猜忌过深。
李端也淡淡一笑,语调颇为从容:“朕只是觉得有趣罢了。陆通和萧望之当年都是杨光远的旧部,他们对朕和朝廷怀有戒心很正常,朕也不强求他们对朕如何忠诚,只要他们心里装着大齐和亿万百姓就行。但是陆沉二十来岁的年纪,又从未经历过杨光远的时代,他更不是那种愚忠愚孝之人,却仿佛天生懂得人心鬼蜮,懂得如何保护自己,难道这不有趣么?”
老人便是当朝左相李道彦,如今未过元月十五,朝中仍在休假,所以今日是天子让人请他入宫。
老人静静地听着。
李道彦喟然道:“大义无亏,小节有损。”
李端继续说道:“这个想法当然没有错,朕确实打算那样安排陆沉的未来。只不过相较于他人,朕对陆沉的了解更深一些。这个年轻人心思很重,戒心极深,一直到他从沙州回来,才真正对朕放下戒备。先前几年的时间里,不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掩藏自己真正的想法,按照世人对于一个忠臣的标准经营自己的形象。”
他不禁笑了笑,感慨道:“这就足够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哪有方方面面都能做到完美的人。就拿陆沉来说,他是朕一手提拔和重用的臣子,无论在北疆、京城、沙州,他都尽心竭力地完成朕的嘱托。在很多人看来陆沉就是一個完美无缺的臣子,而且他还那么年轻,将来必定是朕留给太子的国之柱石。”
“虽是玩笑,但也算有感而发。朕怎会忘记十五年前,自己像一条丧家之犬渡江南逃辗转各地,本以为大厦将倾死无葬身之地,是李相和荆国公去湖州六和府找到朕,然后一路护送着朕来到永嘉,又是你们扶保朕登基即位。那些年内忧外患百般忧虑,是李相帮朕稳住朝局,荆国公为朕筹建京军。如果没有你们二人,朕就算侥幸活着也不过是等死之人,大齐更是早就不复存在。”
“陛下这番夸赞,老臣委实受之有愧。”
李道彦不禁轻笑道:“陛下,若是让山阳侯听见这番话,恐怕会整晚睡不着觉。”
李道彦这个回答倒也不算很虚伪。
这是他第一次在李道彦面前谈论陆沉。
李端转头望去,老人神情镇静,目光坦诚。
李道彦失笑道:“老臣竟不知在陛下眼中变成了一个妖怪。”
李端淡然道:“何愧之有?”
然而李道彦实在太了解这位天子的心思,这一点上甚至连秦正都比不了他。
其实这也不奇怪,毕竟李端是他亲眼看着从一位颠沛流离的皇子,一步步成长为今天这样大权独揽、哪怕疾病缠身也没人再敢心怀鬼胎的君王。这十五年里大齐境内发生的每一件大事,李端的每一个决定,老人既是亲历者也是旁观者。
故此,李道彦只是很轻缓地说道:“陛下说的对,人无完人。山阳侯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胜过这世上绝大多数人。”
李端微笑道:“所以朕一直觉得和李相心意相通,朕对陆沉给予绝对的信任,李相也将最看重的晚辈子弟送到他身边。”
李道彦并不意外,因为他让李公绪拜师陆沉本就没有隐瞒任何人,以织经司现在对京城的掌控力度,或许李公绪刚刚进入山阳侯府的那个夜晚,秦正就将消息送进了宫中。
他平静地说道:“数百年世家,难消腐朽衰败之气,所幸老臣那个孙儿还不算愚钝。让他跟着山阳侯在外面长长见识,开阔一下心胸,或许对李家的未来有些好处。”
“妻不贤子不孝,纵大丈夫亦难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