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端自嘲一笑,轻轻吸了口气:“当初朕也考虑过,是不是让三个皇子去游历一番,避免他们长居深宫养于妇人之手,只是考虑到外面局势艰险,所以最终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如今看来,朕不该瞻前顾后,或许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境地。”
三位皇子如今一死一囚,仅剩下二皇子独自撑起大齐的未来。
李道彦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很清楚天子的病情快速恶化,大皇子的离去是一个非常致命的打击。
纵然天子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表露过悲伤的情绪,但是李道彦明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也知道这才是天子很难继续坚持的根源。
然而这种苦痛又无法靠言语抚平,老人只能轻声道:“陛下,逝者已矣。”
“朕知道。”
李端微微仰头,平静却又坚决地说道:“先前朕去看过一次老三,朕看得出来他依然暗藏怨望。虽然他没有参与那场叛乱,但这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他知道那些人没有胜算。朕很明确地告诉他,老大死了,朕不忍再亲手杀一个儿子,如果他以为这就是他的机会,再次逾越雷池,朕留下来的后手会毫不犹豫地取他性命。”
李道彦其实十分理解这种心情。
李适之近来表现得极其老实,一门心思扑在礼部的政务上,私下里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除了皇宫、礼部官衙就是李氏大宅,锋芒尽掩循规蹈矩。
可是李道彦知道李适之这种表现只是假象。
他不能像天子那样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子幡然醒悟之上,也不能想着靠后手去解决问题,因为李适之不是三皇子,锦麟李氏也不是天家。
此时此刻,听到天子的坦然陈述,李道彦渐渐意识到这是满怀信任的交待。
君臣二人并肩十五年,一路经历过无数风雨,有过冲突也有数不清的默契配合。
李道彦原本以为自己会看着天子重现大齐四海升平的盛景,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这个人间,却没想到苍天如此绝情,竟要让天子走在他的前面。
一念及此,老人语调微颤,神情悲戚:“陛下……”
“咳咳。”
李端抬手按着胸口,勉强笑道:“李相无需如此,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理,朕亦无法幸免。如今边疆大胜可期,此战能暂时打消景国那位皇帝的南下之心,可保边疆数年太平。经界法的推行可以加强朝廷对江南各地的控制力,一个充盈的国库对于太子来说更加重要。京军整备之后,虽然战力比不上边军,但是足以制衡边军几年,中枢不必担心百年前割据之患再现。”
他一条条说着,李道彦认真地听着,将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李端继续说道:“朕没办法做更多事情,只能给太子留下一个三五年无忧患的局面,后面就要靠他自己,也要仰仗朝中诸位公卿。关于朝堂格局,朕也做了一些安排,短期内理应不会出现问题。或许在旁人看来,朕特意将陆沉留在京城,是想靠他坐镇京军主持大局,保证太子顺利掌权。朕并不否认前者,陆沉的威名完全足够震慑宵小,但是朕不能依靠他来维持朝廷大局。”
他转头看向李道彦,道:“不是朕不信任他,而是他现在还不具备这个名望和资历。”
李道彦点头道:“老臣明白。”
李端稍稍沉默,看着这位鬓发皆白的宰相,诚恳地说道:“李相,朕死之后,太子和朝廷便拜托你了。”
李道彦站起身来。
李端惋惜而又愧疚地说道:“当年是你保着朕登基即位,朕本以为能够亲自送你百年,以全这段君臣之情。没想到朕这副身体如此不争气,只能辛苦你再扶持太子一程。”
“陛下,不必多言。”
李道彦嘴唇翕动,一字字道:“老臣累受皇恩,无以为报,必定尽心竭力,决不辜负陛下和大齐,决不辜负老臣自己数十年来心心念念的期盼。”
李端轻轻点了点头。
李道彦躬身一礼。
春风穿过御花园,吹动着老人的衣摆和袍袖。
风声呜咽,宛如啜泣。
在这如泣如诉的风声中,仿佛藏着这对君臣的所有过往。
那些雄心壮志的话语,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
那些争吵和退让,那些携手和并肩。
还有那无法计数的悲欢喜乐,悉数融入这风中,飘向天涯海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