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魏翼这个官也获得了颇高的声望,看到他过来,所有武官都站起身来。
“澎湖港口外的群贼已经不见踪迹。”魏翼开门见山的对众人道:“我想水师去哨探过了?”
“是的。”刘益答说道:“我们派船去看过,群贼都聚集在南安溪下的港口之外,三百余艘船俱在,并没有分散围困。”
“这么说来。”魏翼沉吟道:“会不会是明达的病情好转,群贼吃了大亏,只能继续在南安与府军交战?”
“多半是如此。”刘益道:“我等猜测是这样,现在正在计较。”
“还计较什么?”魏翼道:“澎湖这边当然要出手,对东藩能帮多少是多少!”
“我们需要大量的小船,干柴,桐油,还有悍不畏死,敢驾小船撞向敌船的人。”任忠突然插话道:“要想赢,想真的帮南安侯,就听我的安排,不要出那些外行人想当然的主意了,披坚执锐,撞船跳帮,过一年之后再说!现在水师将士,就是从普通人刚到水师官兵,想光着脚板,爬到几丈高的桅杆顶,想披着几十斤的铁甲,从晃荡着的船上一边跳到敌船上去杀敌,哪有想的那么简单?两船撞在一处,有开有阖,要趁并拢在一起,抓在荡开来的那一瞬,找到时机,跳到人群稀少处,反应要快,滚身要快,出手要快,格挡要快,不然披着几十斤甲落水是死,跳过去在人家刀矛密集处,瞬间就死了,你们真以为这事简单?我现在四十多岁,二十年前曾多次和海盗在海上交战,我从会走路就上船了,那时候带着部下跳帮,不要说手心里全是汗,裤裆里头也全是湿的,老子不知道是出的汗,还是吓尿了。不过老子好歹是跳过去了,前脚踩到敌船船舷,大半只脚在侧后悬空,当时有海盗持矟来刺我,我身一偏滚下去,正好落在一处角落,又有兄弟接连跳过来,我起身拿刀持盾,从侧后砍杀那些海盗,后来又跳了一气,跳过来的人反而越来越少,我看事情不对,赶紧且战且退,找到一个角落脱掉铠甲靴子,丢掉兵器跳到海里,等我游回本船后才知道,除我之外,跳帮的二十多个袍泽兄弟全都死了。”
众人一时愕然,这个贪财无能的水师都统制,居然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任忠苦笑一声,说道:“看不出来,是么?不是为南安侯所逼,我怕是也不会反思自己所为。回想这几年任都统制的经历,真是叫人惭愧欲死。我虽是世家子弟,若不是当年敢于拼杀,立下不少战功,水师都统制的职位,又怎会落到我头上呢?”
任忠精神一振,接着道:“所以各位不要说那些外行话了,现在的水师官兵和我们的那几艘船,就算是趁乱而进,击敌所虚,也多半逞一时之勇,最后定然吃亏。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备小船,南安侯府原本有二百余艘小船,淘汰了一部份,还有一百五六十艘,加上澎湖的小哨船,渔船,最少要凑三百艘左右,堆满晒干后的稻草,豆杆等易燃之物,在这些物事上浇满桐油,准备好引火用的布条,多使人架船,顺风而下,相准敌船聚集之所,临近之时点燃船只,火热一起,要以挠勾铁爪将小船固定在敌船船身,然后驾船人方能跳船逃生,除此之法外,我们根本毫无出力的本事,也没有拿去冒险的本钱。”
刘益也算是亡命徒一个,听说此法,还是有些吃惊的道:“海战有火攻之法,这个我一直知道,但从未知道是这样的攻法。以柴薪浸油,火势一起几乎能将附近的人炙烤熟了,不是一起火,人就跳海逃生吗?”
“当然不行,这是传言罢了。”任忠摇头笑道:“外行人瞎想的。大海上又不是江河,总有人拿三国时的故事对比海上交战,这怎么能比?曹氏舟师都是荆州降师,为了不使舰船散乱,才有固定铁索之举,此外就是曹军不擅水战,将士上船眩晕呕吐,不得不固定船只,减低风浪。你们想想,那是什么地方,不过长江。我少年时听人说长江之宽有若大海,后来去了就笑死我了,不过比闽江宽一些,终究还是大江罢了。说句狂话,就长江不是泛水时的水面,我能在江面上一边躺着喝酒,一边就能游过来。我闽人善泳者,游江河只要不遇洪水,都是如履平地,不,应当说比在平地还轻松。而在海上,随意一个浪花就可能几丈高,台风一至,天地一片苍茫,浪花拍击翻动,比最大的战舰还要高的浪头都有的是,就算风平浪静,海上太大,各舰间都有相当远的距离,不可能聚集到一处,风浪极快,小船若是不以铁爪挠勾固定到大舰上,就算从远处相准了,火起之后,多半也漂到别处去了。而大舰很容易调整躲避,人家又不是傻子,就停在原处等着烈火来烧。小船迫近,必须要在近处点火,不使敌舰有太多反应时间。就算如此,也会遭遇弓矢和抛石攻击,只是船小,一般不会被命中,被打中了射中了,只能自认倒霉。火起后,一定要固定至大舰船体,然后才能跳水,否则徒劳无功。所以火攻之战,一则是小船要多,二来要有相当多的胆大如斗的勇士,水性还得好,不然的话游不回来,接应不到,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淹死,这般九死一生,敢去做的人,真是万中选一的勇士。”
“我愿往。”田恒到此时此刻才明白过来,君侯将眼前这人留任是多么英明,府军从军官到士兵,在南安侯府的训练和实战体系下都会成长,在军法,军政,抚恤福利等全套的体系之内,每个府军都会英勇善战,骁勇敢死。
但海战,真的是另外一个范畴,也是南安侯府的将士们从未涉足过的领域。
这个领域并不简单,以舰船来说,平时的帆索升降,船身保养,出航时的食物清水携带,遇到风浪如何躲避,如果测定星位,观星引航,还有入港前后要熟知各处的礁石区域,避免触礁等等。
水手的管理,薪饷,也有大学问,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至于交战,光是任忠现在随意说出来的这些,就已经是相当复杂了。
但一涉及敢于搏杀拼命的勇者,南安侯府显然最不缺乏的就是这样的角色了。
田恒身后,所有的军官一并站起,一起道:“我等俱愿往。”
任忠眼神闪烁,一时竟有不敢与这些青年对视的感觉。
曾几何时,他曾经也是一位敢于拼杀的武官,在海上带着袍泽兄弟肃清威胁大魏商道的海道,使贸易畅通,海波太平。
而从何时起,他开始对正经事无动于衷,只想着权力,金钱财富?
真是惭愧啊。
不管任忠如何,任家子弟如何,没有眼前这些敢死的武官,何谈海战?
田恒又接着道:“不管如何,战事还要以命相搏,我愿率部前往,虽死不怨。”
任忠感叹一声,说道:“以小船三百计,每船最少要两到三人,出动的人手要千多人。但不能全部由水师将士前去,水师将士不擅操船,但水性算练出来了,水手,民壮中能驾小舟者架船,水师将士负责点火,与敌舰相连。水手和民壮做不来这样的事,把自己放在烈火边烤,不成功不跳船,他们没有这个胆色。”
“还是要挑一些大胆的。”魏翼此时道:“水手由你们挑,民壮我来挑,都要胆大心细的才能入选,我不能叫水师将士点火后,小船上已经无人架船,只能在海面上打转。”
“分头行事吧。”刘益站起身来,意味深长的道:“此事是我的决断,此役若能成功,我南安水师,也算是站了起来,能和府军另外两军平起平坐了。”
众武官均是感奋,他们原本就是步卒武官,曾多次参加大战,现在调到水营里头,只能坐视东藩岛上的南安府军与敌人奋战,内心不可能毫无波动。
他们甚至感觉愧对岛上的同袍,这种感觉只有多次上过战场,曾经与伙伴们浴血奋战过的军人们才会懂得。
他们是感觉自己抛弃了伙伴,看着他们和凶残暴戾的敌人浴血拼杀,倒在地上,身上的创口沽沽流淌着鲜血,每当想到这样的场面,这些军人就成了暴燥不安的野兽。
他们渴望厮杀,渴望流血,不管是敌人的还是自己身上的鲜血,唯有在战场上与敌人浴血拼杀才会叫他们安静下来。
现在,终于有了上场的机会,尽管府军将士不会全部出动,但武官们多半会出现在海上,他们绝不会将机会拱手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