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时候,当然是生死全操在曾志国手中,不过,跟随曾志国的武将所考虑不到的事情,他的文官班底,却必须要考虑到。
打仗用武人,治理苏松常镇四府全靠军管司,就是连张广仁自己也没有完全的信心。自古以来,打天下不靠士绅支持的,几乎全部失败,没有成功者。
黄巢多厉害,长安也打下来了。不过,因为流贼的身份,得不到士大夫的支持,一样完蛋。
李自成,黄巢之后的巨寇,打下北京,逼死了大行皇帝。开始的时候,士大夫也以为他有得天下的希望,不少在京官员士绅选择了投降,地方上的官绅也望风而降,李自成从西安到北京一路上极为顺利,文武官员并豪强士绅的合作态度帮了他极大的忙。不过,在得到北京之后,李自成骄傲自满,并没有与在京的官员士绅合作,而是派出刘宗敏等大将掠官员,抄没士绅财产。这样虽然得到了大量的白银,足以支持他几年的军事行动,解决了他财政上的难题,却也把他的流寇本质充分暴露。欲得天下者,岂能把官绅士大夫推开不顾!
自北京的消息暴露后,吴三桂觉得大顺政权没有得天下的希望,这才选择了降清。至于陈圆圆之说,不过是个拙劣的借口罢了。
现在曾帅已经与江南士绅乃至全天下的士绅读书人决裂,下面的事,却也还要他的文官班底着手进行。
人才,不是识几个字,就能作养出来的。江南官绅中,也有不少有能力有见识,而且真正有操守的人才。如果把这些人才从屠刀下救出来,令得对方感恩戴德,今后在大政方针上,真的能得益不少。
张广仁与萧逸云两人不是笨人,跟在曾志国身边这么久,曾志国也没少调教他们。找寻合用的人才,加以留意,然后肯请刀下留人,前来劝说。
劝得下来,是他们卖力,大帅仁慈开恩。张嘴求饶的人也不必说什么气节了,跟在曾帅身边好好卖力做事。曾志国也不是寡恩刻忌的人,必会厚待。
劝不下来,是这些人自寻死路,曾帅就算想开恩也不得。书生意气,一至于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话说到此,已经无甚可说。
盘口开了出来,底线亦就在此。
降,效力于军府,则生。不降,则死。
当此生死大事决断于一言之间之时,旷达于路振飞,博智如陈子龙,也都是面露紧张之色。
能有他们之身份官位,能有他们名声学识,不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断然不能如此。聪明,还得志坚,不然,仍不能如此。
聪明而又志坚的人,很少能够改变主意,也不是一把鬼头刀可以威胁的。
果然,路振飞当先摇头,只道:“吾原本只是路过,不过既然遇到此事,
没有不说话的道理。就算是曾帅现在饶过了,将来t7话。如果吾今日贪生畏死,为了一颗脑袋就对曾帅俯首,那么,读书人的气节在哪里?也只能不谈。读书几十年了,断然不敢惜身而忘义。两公好义,学生心领而已,却不必再说了。”
陈子龙亦道:“是的。曾帅今日此举,必致千百年骂名,当日秦皇坑儒,不过四百六十余人,骂名已经垂两千余年。若当真斩吾辈,那么,骂名当有多久,不必再言。如果我辈都贪生怕死,又何必倡议乡里,一起反对派什么军管司?”
他有未尽之言,不过,现在这种时候也不必说了。陈子龙原本就与南京复社诸生不和,对方太重清议言论,陈子龙原本就不大欣赏,他更重实务经济。
这一回,他原本也不想趟这一次的混水,不过,很多同年同乡都在其中,帮着鼓舞一下,也是看曾志国这个镇帅不过,不成想,就惹出如此大祸来。
萧逸云与张广仁两个面面相觑,一个时辰的时间还早,两人有心再劝一下,不过,话到嘴边,却也是无法出口。
路陈二人相视一笑,站起身来,一拱手道:“两位大人费心,不过,吾辈心意已决,绝不会有所改变。”
“好吧,晚生恭送两位大人。”
张广仁心中只觉酸楚,也站起身来,毕恭毕敬的向着路振飞与陈子龙两人行礼。看着两人背影,他知道曾志国也是坚刚不可夺志的人物,对方哪怕再值得尊重,为人品格如何的高尚,这一次,只要不愿写具结效力者,绝对难逃那杀头一刀。
这两位班班大才,操守品格能力都无话可说,无可指摘的人物,看来,是难逃一死了。
虽然各为其主,张广仁仍是忍不住向着对方致意,以示敬重之意。
萧逸云却有些意兴阑珊,适才的对答他已经看了出来,这一次想收罗几个人才为曾帅所用的念头,怕是不能完成了。
眼前厢房里关的那些官儿,倒是可以一招一大批,不过,这些人品格能力俱有问题,曾志国也不会因为他们投靠就饶过他们,而真正有能力又有操守的,怕又是与路、陈二人一样,绝不会惜身而请降。
他摇头苦笑,道:“大人,时已经过午,大帅杀人都不讲正午准点那一套,眼看就快提人了。咱们还是多转一转,多劝几个,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此议张广仁倒极是赞同,当下立刻道:“是,此说甚是,我们再去看看!”
张广仁想了一想,道:“那么,去问问夏允彝,还有顾炎武。吴伟业、杨廷枢几位。”
他几乎是扳着指头数,道:“还有吴易,这位先生不能不找,还有……”
简直是太多了,无以计数!
一想到如此多的人才,如此多志向高远,品格高洁的名士要在今天惨死,张广仁几乎要急的跳脚。
无论如何,他不能坐视不管。尽管,因为给曾志国效力,他这个秀才的名声已经臭了大街,如果他的家族不是已经在扬州之难时死了多半,怕是宗族早就开会,要把他除名在外了。
就算如此,当年的同年好友还有不少在镇江的,不过已经无人理睬于他了。
于是决定下来,他与萧逸云分头行动,找到那些值得出手相救的人加以劝说,这样分头着手,更容易节约时间。
两人在关押这些名士大儒的牢房附近来回奔走,一个个提出来太费时间,却也不得不如此。当着众人的面,就算是有人有心改弦更张,却也害怕被朋友同年看不起,为了一个面子失却一个人才,却也是太过扯谈的事。
于是不得不费事,一个个提了出来,几句谈过之后,再把人送回去。
这样一闹,两个人跑的是满头大汗,而愿意答应投效以免死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
在奔走之时,两人经常碰面,然后便是跌足长叹。
正乱间,曾志国却已经来到此地,见两人神情,他也是神情郁郁,道:“怎么样,无人理睬你们吧?”
张广仁满头大汗,只道:“大帅,时间尚早,请让我再多试几个。”
“倒是不必了。”曾志国郁闷道:“越是无耻之徒,本帅不用的,他们越会投效。惜命嘛。不过,越是本帅想借重的大才,他们越不会对着本帅俯首弯腰的……你们没来之前,本帅就明白了。”
“是是,大帅,不如把想用的先留下来,将来,再慢慢劝说。”
曾志国摆手道:“不必了。本帅心意已定,绝不会更改。他们如果真的有用,我大明就不会到现在这种地步。而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又有什么样的人才,又能力挽狂澜呢?”
张广仁与萧逸云相顾无语,知道事到如今,什么话也不必说了!
外面已经听到镇兵们开进来的脚步声了。这一天,注定会载入史册的。
自从秦始皇坑儒后,无论哪一朝哪一代,都绝不会冒犯儒教,不用读书人。蒙元自恃武力,把儒看成下九流,结果,不能用汉家士绅之力,九十年就被赶出了中原。前事不远,曾志国似乎绝不在意,他将以一强藩镇帅的身份,再一次对儒学,对士大夫,对整个读书人的阶级,挥动屠刀!
气氛正是紧张之际,不远处的厢房却是有人叫道:“曾帅,下官有话要说!”
曾志国厉声道:“有什么要说的?不必说了!此次凡有官身者,一律不赦。大敌当前,你们纵容士绅,煽动百姓乱我四府之地,全都该死!”
他语气如此严厉,也是少有。近在身边的张广仁与萧逸云也是吓了一跳,出声那人却是从容不迫,只道:“曾帅亦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下官在江阴乱时,并未参与,回家避祸之时,镇兵却从天而降,将下官抓来此处。试问,如此也被杀,世间尚有公理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