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运气凭的这般好,就更应该如履薄冰。
饮宴之时,他自然不会把情绪带出来。
酒是上等好酒,还是史可法在时,阎尔梅等幕僚从南京带过来的上等好酒,江南人多爱喝黄酒,白酒嘉酿不多,眼前此酒,可能是得自江北。拍开泥坛,只觉香气四溢,引得人酒虫直往上爬。
曾志国也不多说,捧起碗来,笑道:“军中规矩,先喝再说话,饮了!”
他是主帅,如此豪爽,底下的将军自然凑趣,各人都是端起碗来,仰脸一干。便是张广仁和萧逸云那几个书生,也是各自喝了一大口。
酒一下肚,张广仁这个扬州人还好些,萧逸云却是苏州人,脸色涨的通红。
曾志国大笑,指着萧逸云道:“有心就好了,不要多喝。”
他酒后持筷,军中饮宴,自然也没有什么精致小菜,全是大盘子大碗的端了上来,满桌的肥鸡烧鸭,肥牛膏羊,堆的小山也似。曾志国自砂锅中挟了一块羊肉,嘻哈着嘴吃了下去,持筷乱点,让众人道:“来,这蘑菇炖羊肉味道极佳,大伙儿趁热吃。”
自天雄军成军以来,众人已经极少见到曾志国如此放浪形骸,不再拿着大帅的威严架子,当下都是奋勇当先,斩关夺筷,把一盆羊肉眨眼间抰了个精光。
眼前众人,除了寥寥几个文人书生外,全部都是厮杀汉子,哪一个的肚皮都是不小,这么一闹开来,大家当真是放浪大嚼,天雄军中规矩极严,将领平时吃的与士兵一般无二,这般饮宴自天雄军成立以来,还是破天遭头一回,除了李天柱有护卫之责,不敢当真放开,哪怕是马红俊身为军法官,这次却也是与众位同僚一起大吃大喝。
良久之后,曾志国放下筷子,打了一个饱嗝,伸手解开自己腰间的玉带,众人只道他有话要说,于是停筷等候,曾志国却是小声召来帅府的伙夫头子,问道:“今日的菜备的够么?我只道请了十几个将军,没想到竟是十来头狼。”
众人都是大笑,那伙夫头子也是旧人,熟不拘礼,也是说笑几句,这才下去。
打了这个岔,众人却也知道当是说正事的时候,于是略吃了一会,一个个便拍着肚皮,都道饱了。
“饱了好,这样一会影响食欲也没大不了的事了,一会就杀本次乱首,以叛官与士绅先上断头台,本帅估摸着,晚上没有几个人会想吃饭了。”
此语一出,各人都是面色大变。
平乱之后,抓到镇江来有名有姓的大名士就有不少。前淮抚路振飞只是暂且客居松山,镇兵抓人时,此公出面干说,
了起来。
除了路振飞外,还有苏州巡抚霍达、巡按杨文聪等大量的朝廷命官,还有松江东林党人夏允彝、几社领袖陈子龙、陈继儒、吴易、黄淳耀、杨廷枢、徐汧、吴伟业、顾、佘怀、沈士柱、归庄、吴其沆、顾炎武、张等名震天下的大名士,东林复社的中坚份子。
除了这些人外,当真是数不清的名士风流,复社在二张主事时,加入社中的江南才子名士多达几万人,势力遍及整个南方,特别是江南一带,最为繁盛。而这一次,看来要被风吹雨打去了。
饶是张广仁与萧逸云对曾志国忠心耿耿,这一次,他们却不能不说话了。
酒席尚未撤下,两人对视一眼,一起跪下叩首,张广仁道:“江南文气,尽在此辈。其中,有不少人虽反大帅,却是品性高洁,耿介忠直之辈。几社的陈子龙,为官清廉,政声极好,而且,不重虚文重实务,对经世时务的学问也很注重,除了这些,连农耕水利的学问,陈子龙也多有涉猎。此人若杀之,太过可惜。”
萧逸云连连叩首,道:“大帅,末将愿保路振飞,此人做为淮抚,能力有,见识高明,大行皇帝时,上十弊疏,件件切中时弊,朝野上下为之一振。只是积弊难返,大行皇帝没有采纳。不过,路某人在淮抚任上,爱民如此,协调诸将,立下不少功劳。建奴南下,他实在是势弱难支,这才逃至江南。前,总宪刘宗周上疏要杀他,这才又避祸江南。若是大帅杀了此人,亲者痛,仇者快!”
他却比张广仁要狡猾的多,张广仁为陈子龙说情,只是纯粹从陈子龙个人品格与能力出发,这些,曾志国并不在意。而萧逸云却是把刘宗周抬了出来,他反对的人,曾志国想必会有点香火之情。
众所周知,这一次风潮闹的这么大,刘宗周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复社自二张逝后,社内事物混乱,已经渐渐离心,钱谦益老奸巨滑,绝不会与曾志国公然作对。唯有刘宗周回到南京之后,几次上疏痛责曾志国跋扈不法,请求朝廷严惩,而在他的鼓动下,不少复社中人从南京出发,回到江南各地暗中联络官员士绅,最终闹出这么一场乱子来。
乱子如此之大,抓的人也实在太多。比如路振飞此人,就完全是个打酱油的角色,事先谋划他并没有参与,事后只是出头说情,不过,一样被抓了起来。
而曾志国决定要消灭一个阶级,其间良莠不齐,一时哪能全部辨明清楚。
张广仁与萧逸云二人如此,他还在犹豫。
如果说气节品格,这些读书人中当然有不少好的,不过,如果因为这个就加以赦免,这一次与他为难的士绅官员之中,不少人都是有气节有担当的豪杰。这个陈子龙,他大约也有些印象,明亡之后,此人到处组织反抗,被俘后投水,仍被凌迟,是个好汉子。
吴易,著名的白腰党首领,虽是书生,清兵过江后却时时带兵滋扰,后被捕,殉国。
顾炎武,著名的思想家,提出君轻社稷重的说法,与黄宗羲齐名。
吴伟业,好象是《桃花扇》的作者,风流才子。
这些人,全部都是江南精华所在,自中国政治经济中心南移后,江南一地才人辈出,小小一块地方,几乎是中国灵气所聚,这一次变乱中被抓的,多是几百年后还享有盛名的大名士,江南文风之盛,当真是非别处可比。
两个心腹手下连连碰头,曾志国也是无奈,只得道:“冒襄和候方域现在还在镇江,这一次就没有为难他们。虽然也是复社,不过,上次写过切结之后,一向老实安份,这次虽乱,也没有出来搅风搅雨。既然你们一力为这两人求情,那么,叫他们写切结来吧,写了之后,本帅就饶过他们。”
他想了一想,叹口气道:“这一次,抓的名士有头有脸的就好几百人,其余有田产的,有诗名文名的,不计其数,总得有好几千人。总不能全都一刀斩了。再看看吧,做官时不贪而爱民的,在家时不仗着身份欺男霸女抢人田产的,都叫他们写具结吧,以后老实些,这一次也就罢了。至于朝廷的那些官儿,预先说好,在职在位的,这一次一个也不饶,不管是巡抚还是总兵副将参将,总教人都一并拿去杀了,以为后来者鉴。”
有此承诺,张广仁与萧逸云已经是喜出望外。这一次,虽然是这些士绅名士们得罪曾志国在先,不过,毕竟其中有不少真是品格高洁,言行如一的人物,与那些欺世盗名的伪君子不同,当真一刀切了,两人想想日后当真是日夜不安。
有这样的结果,真是让这两人喜出望外了。
萧逸云见机的快,立刻又碰了一下头,道:“我这便去劝路振飞。”
张广仁接着道:“陈子龙那里,一定会叫他写悔过具结。”
两人站起身来,向着诸位同僚拱了拱手,便又急匆匆去了。
看着两人身影,吕承志倒是极为不满,只道:“大行皇帝临去前说,文官人人可杀,末将以为说的极是。本朝文官,虚言矫饰欺世盗名,说圣贤时则滔滔不绝,说经世时务时则一无是处。而且,言行不一,人前成仁取义,人后男盗女娼。大行皇帝一去,流贼入臣,东林复社中人,降了多少?待建奴入神京,这些君子可又有多少投降的!大帅,依我看,这些没有什么可惜的,既然在满意南掣肘,不如一并杀了,将来克复神京之后,慢慢作养,国家只要以科举取士,还怕没有人读书吗!”
他虽是武将,不过,这番话说的倒是有条有理。只是,诸人听在耳朵里,却是只觉有些刺耳。
曾志国也很疲惫,摆手道:“姑且待之,我亦非好杀之人。只要他们服了,倒不一定非得杀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