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城相较扬州而言并不算大,居民也远不及扬州多,安置下十余万从扬州逃过来的难民之后,镇江城里就显的拥挤了许多。
逃难过来的自然九成以上的普通的平民百姓,如果是在镇江有亲朋好友的自然会去投靠,没有亲友的,只得由官府出面,并且出资一部分,然后又号召了富户豪绅一起出资,在镇江城内外搭建了不少临时的窝棚,由这些贫民百姓暂且住下,同时还在各城门处施粥,免得百姓一时接济不上而被饿死。
官绅富户除了少数留在镇江外,多半都在休息几天后出发赶往南京居住去了。相较十里秦淮的繁华,只有一个金山寺的镇江显然不那么吸引人,况且南京为留都,兵力城防都比较雄厚可靠,经历过扬州之变以后,官绅们的胆量明显变小了起来。
张广仁一家三口就住在城西的一处窝棚里。他虽然有秀才功名,乱世之中却已经不值钱了,有心人和了解时局的当然知道清军一时半会过不了江,普通的百姓却不知道这一点,富绅们逃到南京去了,城中稍有产业的也出城还乡,不愿居留在城中。兵荒马乱的乱世,哪还有人让孩子留在城里学什么八股!张广仁一个外乡人,镇江城中的殷实人家又走了大半,本地的秀才尚且没有馆就,他又如何能凭着秀才功名去寻一碗饭吃。
好在镇江地处江南,虽然城池规模不及扬州,论起富庶也并不相差。当时的江南之繁盛后人难以想象,如镇江这样的城市已经极具商业与原始作坊工业的规模,与苏州用工几十万虽不能比,城中的作坊与商铺也委实不少。有力气的卖力气,没力气的学门手艺,也能吃饭。张广仁倒霉一些,力气没有,织布纺丝的技术也不懂,好在识得几个字,在城中的一个丝厂里寻了一个管账的差使,老板吝啬,知道现在城中逃民生计不易,一个月只封一两二钱银子给他,成色份量也打折扣,张广仁秀才老实,也只能忍气吞声,勉强认了。
这一日天气闷热,他坐在一间小屋里挥汗如雨了半天,终于把前任留下的账目誊清,揉一揉酸痛的手腕子,长出了一口大气。
看着门外一排大树,绿意森然亭亭如盖,张广仁推门而出,就想到树荫底下歇息一会。
“秀才莫走,咱正寻你。”
正踏步想走,厂主却是不知从哪儿摸了过来,胖胖的身体在阳光下挪动的其是吃力,骄阳似火,晒的这胖子满头满脸的汗。到了房前,也不与张广仁谦让,自己就往椅子上一坐,然后双腿一伸,接着就是让张广仁拿毛巾过来擦汗。
“想我也是一个秀才,居然被人如奴仆一般使唤!”
张广仁的心口隐隐发疼,一个秀才的骄傲砰然粉碎,眼前这个骄横的厂主已经把他最后一缕尊严践踏在了脚底。他有一种推门而出,大笑离去的冲动……不过到了最后,张广仁还是去打了点井水,然后把毛巾拧干,递给厂主,叹一口气问道:“东家还有甚吩咐,只管说来。”
“呵呵。秀才识得字。果然是知文好礼。说话做事都很要得。”
被张广仁这个正经地有功名地秀才这么伺候着。厂主地心中甚是舒服。当即抹了脸。从怀中掏出几张纸来。向着张广仁笑道:“来。秀才把这些念给咱听听。适才回来地时候遇着不少闲汉在围看。又识不得字。只管乱猜。咱一把扯了来。让先生给咱念念。也好知道些大事。咱现在也是有头有脸地人物。前几日还与太尊一席吃酒。好生快活。就是甚事不懂。接不上这些大人地话头。忒也无趣。秀才隔几日给咱念一下。下次再见太尊。也有些话儿好接口同太尊讲。”
这胖子好生无理。扯下官府公告。居然就是这般打算。看着那油津津地胖脸。张广仁好想一拳头就打将过去!
“唉……”
不过他再一次叹了口气。伸手把那扯烂地文告接了过来。
自从十来天前曾志国曾大帅接掌提督镇江防务之后。城中地驻兵多半驻到了城外。省下不少地方让流民居住。这是一大善政。为人称道。第二条。便是曾军门经常令人写些文告之类。把朝廷地塘报或建奴地消息写地平白简单。让百姓知晓。虽然时间尚短效果不大。倒是也让普通地百姓知道了不少朝廷与北边传过来地消息。
扬州之后,清军屠城,城中余留百姓活之不过十之一二,这个消息便是曾军门叫人抄在文书上,遍张全城之后,才叫人知晓的。
想起此事,张广仁心里暗自痛楚。为了不耽搁儿子媳妇和孙子一家三口逃命,张广仁的娘亲自己留了下来,城中既然有屠城十日才封刀之说,存者不过十之一二,尽管心里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张广仁却知道自己的娘亲多半是死在建奴的刀下了……
“建奴睿亲王遣使至扬州,谕令豫亲王:各处文武军民尽令剃发,倘有不从,军法从事。”
尽管已经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读到这个消息时,张广仁的心里还是极尽震撼。
“这,这这,这不是要人的命吗?”刚刚还躺在椅子上的厂主猛然站起身来,瞪着牛眼向张广仁问道:“秀才,这是真的?”
“是真的。”张广仁颤抖着声音答道:“建奴说:“向来剃发之制,不即令画一,姑令自便者,欲俟天下大定始行此制耳。今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若不画一,终属二心……”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投降建奴的人必须得剃发,建奴是君父,臣民百姓如子,父子要一体,岂能不同?如果不剃发,就是终究有二心……”张广仁嘿嘿冷笑:“有二心的,就非杀不可!六月初五日下剃发令,从京师开始,十日内官民军兵一律剃头,不可违抗,凡不剃者或剃的不合规制的,皆斩!”
“丝……”
胖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惊骇,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然后勃然大怒,道:“这也太欺付人了吧。建奴自己剃个光头留串鼠尾,教咱们也剃发?我呸!老子虽然不读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还是懂的,要咱老子剃头,休想!”
一瞬之间,张广仁觉得这个东主也没那么不顺眼了……他冷笑一声又接着念道:“还有呢!建奴豫亲王发布文告说: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
“啧啧……”这一段文皱皱的话厂主并没有听懂,不过还是与张广仁一起冷笑摇头,表示不屑。
“还有什么?”被张广仁念起了兴趣,胖东主已经顾不得舒服,坐直了身子,如开蒙童生一样,呆望着张广仁。
“建奴伪豫亲王多铎发布剃发令后,调多罗贝勒勒克德浑为平南大将军,与固山额真叶臣并入扬州等处,专责征剿江南。多铎自己,前两日率大军回京师去了。”
“如此一说,年内建奴是不会再南下了。”
曾志国提督镇江之后,明军的军纪好了不少,原本的几镇之间也进行了几次合演会操,还请了史可法亲临检阅,除此之外,便是军事透明度高了不少,原本只是在邸报这种内参上的东西都被曾志国定期公布给民众,开始的时候连史可法都不以为然,后来民心因为这种军事和政治上的透明而安定了不少,也使得镇江本地的官府也接受了这种做法,开始与军镇配合,经常抄送一些原本的内幕消息,公诸于众。
时间一久,随便一个小民百姓也能讨论几句天下大势,对北方建奴的动向和现在的战略要点也很注意,说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内行的味道。
张广仁先点了点头,然后又道:“建奴的英亲王阿济格也奏请还京,不过并未得准,谕令他仍驻湖北,防备赣北,相机而攻……还有,曾大帅奉命到京师去,过几天就动身。”
“大帅这一次怕是又要领不少赏赐,嘿嘿,扬州一战,大帅救了不少百姓,不过也捞了不少的好处啊……”胖子说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曾大帅值啊,冒了些险,听说建奴南下时,他才是个游击!这么一个丘八,这才一晃两月不到,就生生成了太子太保,提督总兵,哎呀,这人生际遇,从何说起啊。想咱也不是没本事的人,如果也是投军做了军汉,一定也效法一回,不信比不过曾大帅,哈哈。”
胖子说的口若悬河,手舞足蹈,兴奋非常。
这段时间以来,人心已定,扬州百姓感激曾志国的同时,曾志国火箭一样的升官速度不仅使得他的同僚武将们眼红,也使得文官们眼红,便是普通的百姓,眼红他的也有不少。
想想别人十年寒窗,或是二十年战场厮杀,有曾志国这般地位都是千难万难,而曾志国一个普通军汉,先前不过是个游击,而且听说这游击来的还不明不白,这么一来,人心失常,嫉妒曾志国的人,大有所在。
这丝厂的东主与城中的官员士绅交往密切,现在的说法,怕是十有**都是在官场与商场应酬时听来,然后自己添油加醋,也来说嘴一番。
“大帅行仁义之事时,怕也没如东家这般想。如东家这般想,怕也做不得那么多不怕死的事。”
张广仁轻施一礼,站起身来,把账本向着目瞪口呆的东主身边一推,微笑道:“依在下看来,东主你就算做了将军,怕也是刘泽清一类人物。”
“你……你滚!”胖子喘着粗气指着张广仁骂道:“什么东西?敢在我这里狂吠,不是看你是个秀才,现在就捆了你去府衙,打的你臭死。那个曾帅,你以为他又如何呢?这阖城的大老官,谁瞧的起他?不要说太尊他们,便是咱这儿的典史,又把他看在眼里了?真真笑话,便是他节制的那些将爷们,谁又当真听他的了?方大帅你知道么?明儿在城中纳妾,阖城有面子的官员都到了,就连史阁部也写了字去贺,唯独你家曾帅不曾去得,方帅压根没理会他!你当他名声好?史阁部是何等人,听说曾某人和史阁部已经闹了生份,阁部大人也看他不是个东西……不是看他活扬州百姓的功劳,大人们早就动他的手了!就是这么着,我看他进京之后不讨好儿,一定会丢官罢职,到时你看,咱要是说的不对,你挖了咱两只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