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之前,他很多次被嘲笑过。
努力学习,听一些“上等人”的音乐,不抽烟、不酗酒,漫长的青年时光,他过得并不愉快。他是一只妄想吃到天鹅肉的癞蛤蟆,天鹅还没有发话,癞蛤蟆们已经跃跃欲试要揍贬他。
他们说他不配。
费程的家在郊区,离他住的地方很远。
车开了很久。
久到他能够将回忆翻出来,细细咀嚼,那些曾经无法化解的疙瘩,被他的决心一一敲碎。车钻进了繁华的车流,在早上六七点,这座城市已经繁忙起来。
在夜里做的保证,就在这时候不作数了。
放弃在这里拥有的一切,逃到任何地方,他都不过是一个下三滥,被人瞧不起的北区人。没有钱,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一辈子被踩在脚下。
他曾经拼命想要逃离这样的日子,兜兜转转,敲破牙齿打碎骨头,又重新钻回了狭窄逼仄的囚笼。
让他成为一个一文不名的人,穷光蛋,比被费程杀死又好得到哪里去?在这个城市里面,有多少人想要站上他这个位置,又有多少个人曾经渴望他跌倒,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的人,会用更大的笑声见证他的失败。重新回到最底层,那么他蝇营狗苟的前半生又算什么呢?
阳光升起于早上六点五十。天边一轮黄日,刺破阴沉昏暗的天,向关灯之后灰扑扑的高楼撒下第一缕慈悲。
费程没有发现他的背叛,是他自己做贼心虚。
也许,他其实正走在一条对的路上。
胆子随着温煦的阳光变大了。
他反悔。
他还要这么干。
赛乐拿出来那一只备用的终端,拨通了里面唯一一个号码。
“费程的车被弄坏了,他昨晚让我去水巢接他回来。”
“嗯?”电话传来一个女声。
“我想,也许他开始信任我了。”
***
水巢出事三天之后,地堡原址已经被摧毁一空,里面的玻璃片和循环换水装置统统被海恩科技的运输车拉走销毁,现在地堡只剩下一个空壳,里面故弄玄虚地放置着当下最流行的求生储备——
罐装水、罐头、干燥蔬菜、毛巾、地毯、从手指头破皮到伤筋动骨都能用上的药物,分门别类地装在各种防火防爆的嵌入式柜子里。
总之,任谁来了这里,都只会第一时间联想到那些已患被迫害妄想症的富人——相比于买个小岛买艘轮船,他
们更热衷于建一些囤货基地,备以地球灭亡之需。
晚上十点半,公司很多人已经走掉,任睿声还没有下班。
?本作者舍山取草提醒您最全的《赛博第一反派》尽在[],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作为费程的大助理,他的上下班时间并不固定,不用打卡,绩效奖励也从来不按照上班的天数来规定,除非特殊情况,他并不请假。
费程的需求就是他的上班时间。
不论是在公司还是在外面,只要费程没发话,都不算下班。
情况有一些不同寻常。
费程很少在公司待到这么晚。且同时,没有叫他进办公室处理任何的事情。
自水巢的意外发生之后,费程就没有再交给他任何新的事务。水巢的安全由他负责,这件事是个意外,但费程没有过大度得放过一切意外的时候——如果每个人都能够将自己工作的失误推给意外,那么发生的就不会再是意外,而是制造的巧合。
他没有被批评。
冷处理。
摆在桌上的内线电话在此时响起,叮铃铃地将任睿声紧绷的神经弹断,他唰地一下站起来,眼睛扫过上面熟悉的0开头的内部高级号,立刻接起电话。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费程在电话里这样说。
晚上的公司比白天更为安静,上班的员工并不少,但经过一天的工作,每个人脸上都愁云惨淡,看上去多说一句话都费力。即便如此,那些低级的员工还是努力掐出微笑跟他打招呼。
任睿声不为所动。
但就在那几个跟他打招呼的员工离开之后,他重新在只有一个人的电梯里拾起微笑,电梯的镜子找出来他笑容的古怪和虚假,他又尝试着调整角度。
现在好了。
他将这个微笑保持到了打开费程的办公室门的刹那。
因为在门打开之后,他的微笑丢盔弃甲——赛乐也在办公室里面,就站在费程的身边,替他泡好一杯热茶,规规矩矩地往办公桌前方退。
费程窝在座位里面,眼神扫向门口。
古怪的感觉袭击了任睿声的大脑。
费程:“把门关上。”
任睿声从失神中被唤醒,背过身,他将门压了过来。
“咔哒”,智能门自动上锁的声音。
“咔”——这是……
任睿声猝然将头转了过来。
费程手里的枪已经上膛。
漆黑的枪口被头顶的灯光照得亮,一把小巧的手枪,不知道被他放在哪里,西装内口袋,裤兜,或者一开始就拿在手上,隔得太远,没有被注意到。
费程:“过来。”
任睿声走到费程的书桌前。
现在,他和赛乐站在了同一条水平线上。
费程开始把玩枪。
他的眼神落在枪上,没有落在他们两个人中任何一个的脸上。他的话依然说给他们两个人听。
“纪湛的人知道了水巢的位置。我被人拿着枪,抵住脑袋,要挟把周宇放出来。”
“那天晚上真的很惊险。”
“你们能够感受到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暴雨来临前沉闷的夜,没有人不知道,有一场雷暴正在酝酿。
任睿声咽了咽唾沫。
房间极度的安静,他咽唾沫的声音也变得刺耳,至少,大过了隔壁赛乐的呼吸声。
费程抬头看了他一眼。
费程:“现在,周宇被魏易带走了,水巢被毁。我处理了这么久的烂摊子,终于有空来算算账。到底是谁把我卖给纪湛的。”
任睿声心脏猛地一跳。
他迅速地看了赛乐一眼。
赛乐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盯着费程身后顶到天花板的玻璃书柜,很专注地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司机是最值得怀疑的。但是,他跟了我很多年。如果要卖,他就该早将我卖了。”费程食指轻轻抚过枪背,又吹一口气,灰尘也掉了下去,“他曾经为了救我,胸口中过一枪,我怎么能够怀疑他呢?”
“这样,岂不是显得我这个人很没有人情味?”
“可是,如果不是他,又该是谁呢?”
任睿声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个离职的采购部经理——一定是赛乐,他在里面捣鬼,他撺掇费程怀疑他,怪不得,费程这么多天都没有找过他。
任睿声忍住抓着赛乐的衣领质问的冲动,身体下倾,两手掌住办公桌前:“不是我,我绝对没有出卖过您!”
费程点了点头,他保持着窝进皮椅的姿势,枪抬起来,眼睛眯了一下,对准赛乐的胸口:“那看来,应该是你了。”
赛乐瞳孔睁大,他的身体僵硬了有大概三秒,理智赶回来救场——他必须一口咬定跟这件事无关。
“我不知道水巢的地址。”
费程又将枪口对准任睿声:“那看来还是你。”
话音落下,没有等任睿声解释什么,他的枪口又挪开了,枪就这样在赛乐和任睿声的胸前徘徊,费程左手撑住额头,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怎么办,不知道该杀谁了。”
“看在你们俩都在海恩科技干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愿意给你们一个自首的机会。现在自首,我不会找你们的麻烦,但是,被我揪出来,下场可能就比较难看了。”
这份奖励没有被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领取。
他们各抒己见,并都不肯承认自己跟水巢的事故有关。
费程打开办公桌右侧第一层的抽屉。
站着的视角很方便窥视,赛乐看了一眼。
一支世面上最常见的终端,紫色的边框,不知道经历过怎样的酷刑,金属漆和屏幕都被划得惨不忍睹。
破破烂烂的终端被费程掏了出来,放在桌子正中央的位置。
“这是我在水巢捡到的东西。那个女人的终端,我在里面找到了你们两个人,其中一个的号码。”
赛乐心脏一停。
费程:“还有她给你们
其中一个人发过的信息。”
赛乐手开始发抖。
他竭力地保持镇定,颤抖的手指被他藏在了身后。他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嗓子很哑,像被胶水糊住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更何况,在这个时候,他说什么才会有用呢?
没有用。
说什么都没有用。
任睿声看向赛乐:“是你。”
赛乐脸色苍白:“不是我……”
费程:“先别急。”
费程打开右手边的第二格抽屉,那里面装着许多文件,他没有翻找,很笃定地拿走了最上面的一份——他早有准备。
文件被“啪”的一下拍到桌上,就放置在那一支终端旁边。
“一千万原币的中立国自由卡账户,唯一指定取款人,入账时间就在事故发生的第二天早上。”
费程抬起枪,枪口对准任睿声。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你也能够背叛我。”
任睿声冲到桌前,一手抓过桌上的文件,眼球迅速滚动,一行行字跳进他的脑子——他的名字,国籍,国际护照,每一项,全部都能够对得上号。
中立国自由卡账户不需要本人注册,这些国家就靠这些灰色地带的金钱往来,用安全可靠当做噱头,吸引来一批一批底子不够干净的客户和收款人。
不需要身份验证的卡会面临冒领问题,为了防止冒领,这个卡的弊端是,打款人指定取款人之后,钱就自动锁定在银行,即使取款人因为包括死亡在内的意外没有能够取款,钱也不会继承给任何一个他人,包括他的血亲,以及打款人本人。
这笔钱只能够烂在他手里。
任睿声:“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
费程站起身,目光从墙上的电子钟上一扫而过:“如果不是现在已经很晚了,我真的很想多听听你的狡辩。”
黝黑的枪口对准任睿声的胸膛,死亡的恐惧让他遗忘了面对上司的尊卑,他转身逃跑——
砰!
子弹打中他的后背。
他向前倒去。
费程:“我真的很讨厌背叛。”
他讲话的时候没有看在地上翻动的任睿声。
他看向赛乐。
不记得是怎样离开的房间,不记得是怎样走到办公室,赛乐坐到办公椅上,那种久违的安心感承托住他的身体,僵直的身体像遇见暖气的冰山一样,很缓慢地融化,变成一个活人。
费程没有怀疑他。
他只是这场行刑的观众。
他在警告他。
不要试图背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