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邵是看出来了,这位少府是真对所谓的权势不感兴趣,心下更是对种平生出好奇之心。
这时候他方回答起种平开始的问题。
“曹公在徐州所为……邵难以用口舌形容,若是少府想知晓,还是自己去看吧。”
许邵欲言又止,脸色发暗,显然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太好的情形。
种平已有所预料,此时反而显得愈发平静。
“康成先生不曾见过曹公率兵攻城,然否?”
种平问地很肯定,郑玄和他那些弟子的模样,分明是半点未见百姓受戮的,否则哪里还能如现在这般高谈阔论,饮食如常?
许邵不意外种平能看出来。
“路上多亏胤谊兄照料,自琅琊出后除了转水路时,在外耽搁些时日,平日借着诸葛家在琅琊的人脉影响,又有康成先生的名头在。”
“虽说是逃难,却少有狼狈之时,又怎么会撞见什么兵将难民呢?”
“邵倒是见了些……”
许邵轻轻扫了眼种平。
“少府,邵于相面之术,尚且算是有些本领,以邵所见,曹公与少府,终究殊途……少府还需早做打算。”
许邵说这话时半点没避讳太史慈,他能看出来,眼前这将军恐怕最后会同种平是一路,他对二人相处的模式,也有了些了解,自然知道太史慈是可信之人。
种平没应声。
“……且待我先好好看看这徐州之景,再……再考虑日后……”
最后种平只是语意不详地说了这一句话。
许邵也不再多说,他现在还算是个外人,言尽于此已算是过分,若是再往下讲,倒显得别有用心了。
于是几个人都沉寂下来,各自心绪都是乱成一团,纷纷扰扰难以理清个头绪。
好在这时节夜间短,种平辗转反侧,在榻上盯着灯“噼啪”响了几回,火苗暗下去的时候,帘帐外也就隐隐透出些光亮进来了。
种平思虑一夜,决定护送郑玄等人至良城,一者下邳离扬州已是较近,二者他准备转到阴平,听许邵说,阴平是有军队驻扎的,只是不确定是陶谦之兵,还是曹操的兵将。
不过种平是依稀记得曹操打过彭城的,不管如今曹操领兵在何处,去阴平总是没错。
这样打定了主意,种平侍候郑玄用了朝食,捡了些《商君书》里的问题:诸如“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类的请郑玄解惑。
“伯衡方习《管子》,便继之以《商君书》,却是要从法家学说了?”
郑玄清楚种平的言外之意,他看出种平平静表面之下,内心的焦躁不安,于是颤颤巍巍站起身,走到自己的书箱前。
郗虑早站在木箱前等候,见郑玄要开箱取书,主动准备帮郑玄去寻他所需之书。
郑玄摆摆手,示意郗虑退后。
他枯朽的手指仿佛是失了水分的干瘪竹枝,与书箱内的卷卷书简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郑玄熟悉这些书卷,就像熟悉自己的半身一般。
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书——
一本几乎要脱线散开的《中庸》。
郑玄轻轻抚摸着竹简上的刻痕。
“伯衡,你该沉下心,好好读读这本书。”
他将《中庸》送到了种平手上。
“九德五礼,黎民敏德;反古通变,善民治强。”
“世间万物均有阴阳刚柔,调和之理,伯衡若是为一时愤慨,而强图变以治天下。”
郑玄低头摸着那深深刻入竹片的“中庸”二字。
“恐引火烧身,步商君后尘。”
种平下意识用舌头抵住上颚,他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倘若没有那个“要拆屋子”的人,便是费尽口舌,说尽开窗子的好处,能应和者,又有几人?
种平想了想,还是接过了那本《中庸》,无论他后面选择怎么的路,当下还该是让郑玄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