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郭汜等待着城头变换大旗,城墙之上张辽也是满心犹豫。
照理说吕布去城内寻所谓的“军师”也到了返回之时,眼看着即将错过同郭汜的约定时间。
张辽自是有意不换旌旗,令城外叛军不得入城,只是顾及高顺驻守城门,哪怕自己仍用长安旌旗,到时郭汜领兵而来,高顺会将其拒之于门外吗?
若非城门校尉肆意欺压降卒,长安不至招此之难啊!
张辽叹息不已,吕布入城时机,可谓是占尽人和。
趁着城内士卒起事,城门守卫相互消耗之下,基本没有再战之力。
因此吕布只是稍稍遭了些抵抗,便得以轻松入城,而也正时这点反抗,引得吕布怀疑自身露出马脚,方有后面种种。
阴差阳错,乱象横生。
人算不如天算,像这般巧合之事,也许当真是,汉失……
张辽及时收住自己脑海中“大逆不道”的思绪。
杜鹃一声声啼叫在如烟如雾的蒙蒙细雨中,远远望向城外,天与地如同被白纱裹住,雨丝穿过云层,缝合泥土,人于之这浩渺天地,渺小胜飞虫,无知无觉粘黏在这铺天盖地的罗网之中。
浑然天成的意外往往由最精心刻意的设计编织而成。
“将军,温侯下令换旗。”
张辽循声望去,登上城墙的是吕布身边的副将,他记得此人名叫“王方”,跟在吕布身边将近有一年时光,平日寡言少语,很受吕布青睐。
这名字倒是常见,温侯颇为欣赏的那个李蒙似乎也有个好友叫做“王方”,只是不知晓是否同字?
张辽不由自主联想起审问投降的西凉士卒时,得到的信息。
李蒙原是带领这些降卒起事之人,而非吕布以为的城门校尉。
敢于在诺大的长安城中,凭着几千西凉士卒起事,张辽也忍不住敬佩对方是个汉子。
这般论起来,温侯虽不喜西凉人,军中西凉出身的士卒将领却也不算少……
“可有温侯凭证?”张辽表面谨慎,似乎是吸取了贾诩的教训,实际内心抱着拖延之念,等待百官下朝,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吕布为人如何,张辽也是清楚的,若是司徒出面,吕布多半会选择重归长安,背刺郭汜。
城中约莫有三万守将,配合温侯手下将近四万士卒,坚守长安也并非难事……虽说这四万士卒中还有几千郭汜麾下,但若是禀明司徒,便是只调南军也够用了。
至于为何只提司徒,不提陛下……在他们这些参与诛董之事的人眼中,司徒权倾朝野,乃是“心向汉室的太师”。
皇帝,皇帝有司徒权势大吗?
不单吕布麾下士卒如此,那怕城中城中守将也知道司徒掌控兵权,他们是归属于司徒领导,自然口中大多只言司徒,而不知皇帝。
王方面露为难之色:“张将军,温侯只是随口吩咐于方,方想着时候已至,将军应当已该换旌旗才是,哪里想得到……”
他这话难免有些埋怨之意,本是以为张辽既然知道要提前换旗,自己接了吕布之命,过来提醒声,做个样子也就罢了。
哪里想得到张辽竟然真的一直只是等待,不曾有一丝想要改换旗帜的意思。
王方纵然无奈,也不得不上城墙再拿吕布的命令说事。
“将军,温侯亲口下令,他归来前,城头旗帜一定要改好……否则,将军你也知道,温侯若是发怒,到底还是要寻底下那些士卒发泄……难免生乱啊。”
张辽一时语塞,心中暗恨贾诩。
当日他虽率先提出投降,可到了郭汜军中,贾诩反而对他防备最多。
这次谋划之中,张辽作为中军,麾下大半是受了郭汜之命“前来监视吕布”的士卒,原先跟随他的那些军士,一部分被打散进后军,一部分则被郭汜以“熟悉地势”的名头掉到他的西凉军中。
张辽作为“降军”,自是无法违逆郭汜安排,而吕布知道这般分布,更利于自己掌控全军,当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贾诩动作调配。
是以尽管张辽有心发难,却也无力实行。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再度望了眼西南方那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鸱吻,扶住经过修缮,显得更为坚牢的城墙:“……换吧。”
“是。”
绣着巨大“吕”字的玄色旗帜缓缓升出城墙,刚在风中飘摇展开,便遭了细密的雨丝一点点地沁润,不多时布料吸足了雨水,逐渐失了轻盈,重重垂下,贴在旗杆之上,皱巴巴蜷作一团。
张绣眼见城头变换旗帜,知道已是入城之时,他有些心潮澎湃。
长安,皇帝,权利。
当今天下,还有这三个词更令人目眩神迷的吗?
被雨水模糊了轮廓的城池近在咫尺,仿佛树上成熟到极致,垂悬于枝头的甜美果实,只须伸出臂膀,便可握在手中。
万物生长于雨露精化,雨水也滋养天地生灵幼种。
包括欲望。
张绣终归还是年轻,气血翻涌之下,胸中竟然也生出些不切实际的野望。
若是我……
不,叔父还在城中受苦,与其在此处妄想,不如赶快入城去救叔父!
麾下只有那点士卒的现实,很快将张绣从那点子刚冒出头的野心幼芽中唤醒。
“尔等且在此处等待郭将军。”张绣吩咐一声,转入营帐之中,复又坐下,提起长枪搁在腿上,仔细擦拭起来。
长安旌旗变化如此明显,郭汜派出的斥候自然也立即有所注意,忙分出一人回去禀告将军。
郭汜在帐中,早已经等待得有些不耐烦,人一旦空闲下来,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他倒是也将贾诩的话听进了几分,只是翻来覆去许久,郭汜依旧选择相信誓约之力,虽然心底难免忐忑,但一概归咎于吕布动作过慢,自己太过着急罢了。
就在他情绪即将达到顶点之时,斥候终于姗姗来迟,跪地回禀:“将军!城上大旗已改!”
“好!”郭汜右手握拳,重重击打在左手手心,面色潮红,已是按耐不住激动之情。
“随我入城!”
沉重的城障被移开,郭汜骑马立于城门外,盯着那古朴大气的城墙,凝视了许久。
终于又回到了此处。
鼻间萦绕着混合着雨水的土腥味道,他仿佛再次回到董卓在时的情形,无论董卓在士族口中的名声有多臭,对于他们这些西凉人然而。
提起“董卓”二字,胸中最先涌出的还是敬佩。
没错,敬佩。
原来皇帝也是可以被我们这些“西凉蛮子”攥在手中,肆意揉捏的啊……
董卓可以说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打碎了皇权那至高而神秘的形象,如同一场雷霆暴雨,滋养出天下人心底隐秘而不可宣之于口的欲望。
然而这些权欲幼种,往往与贪婪相伴而生。
有些人只顾着夺取雨水,却完全不曾考虑幼芽生长所需的土壤,最后贪婪野草般肆意满生,反噬其中,连同着血肉也当做养分汲取,只余满地骷髅。
而有些人则能在芽胚探出种皮的那一刻,及时遏制住贪婪,略微沾湿几滴雨水维持住生机后,便蜷缩住芽叶,一点点开拓土层,待到养分足够时,方才当初这嫩芽,由它生长。
那时要考虑的,反而是如何修剪枝叶,不使这植株过于繁茂了。
“郭将军!”张绣点齐兵马,做出一副对郭汜背反全然不知的模样,一上前,便向着郭汜行个大礼,姿态恭敬无比。
“郭将军也是得了将军之令,先行攻伐长安?”
张绣特地询问这个敏感话题,以落实自己“被蒙在鼓中”的形象。
郭汜嘴角笑意一僵,他低头示意贾诩回复张绣。
他反叛李傕,要说一点不心虚那时不可能的,只是权欲野望扎根心中,将那些愧疚不安全数压倒,只余下不顾一切向上生长的本能欲望。
现在让他后退?痴人说梦!
贾诩还能如何,只能整理衣冠,躬身行礼,代郭汜将自己腹中打过的草稿,稍加润色,当做托词:“郭将军受了将军之命,同诩共围吕布,早早在高陵设下埋伏,只待吕布入瓮。”
“吕布此人轻狡反复,见势不利,当即投靠郭将军。”
“诩以为这乃是攻长安的绝妙机会,因此一边飞马传递消息给将军,一面先与郭将军借着吕布为内应,先入长安。”
贾诩说完,安静退至一旁,将张绣留给郭汜。
郭汜顺着贾诩所言捋干净思路,自觉没有什么破绽露出,方才继续笑道:“佑维,我听说你叔父失陷在长安城中,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