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李氏大宅。
兵部尚书丁会很有自知之明,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比李适之更懂得修身养性,但是眼下难免有些无法理解对方的举动。
堂堂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天子最信任和器重的股肱之臣,领袖江南门阀的锦麟李氏之主,居然像一个普通的老农,在这座清幽雅致的府邸里开辟出一片菜地,种了一些时令青菜。
在丁会的认知里,与泥土打交道这种事极其不雅,文人就该吟诗作赋饮酒赏月,如此方为格调。
最让丁会茫然的是,从李适之熟练的动作来看,他显然不是故作姿态,至少算得上很有经验,可见以往就做过类似的事情。
场间还有一人,乃是国子监祭酒裴方远,他、丁会以及大理寺卿戚维礼互相之间非常熟悉,在很早前就已是李适之的铁杆心腹。
翻土、播种、修葺,李适之亲力亲为,丁会和裴方远则一本正经地在旁边打下手。
日上三竿之时,李适之终于停下,看着两位满头是汗的心腹,温言道:“辛苦你们了。”
裴方远微微一笑,丁会则摇头道:“不辛苦,兄长真是好雅兴。”
“少来,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李适之说得很直白,但这也是一种亲近的体现,因此丁会依然笑呵呵地应着。
三人清洗之后来到花厅,仆人们奉上贡品香茗,随即恭敬地退下。
丁会润了润嗓子,当先说道:“这个陆沉可真是一点都不让陛下省心,刚回京就开始闹腾。你们说说,这太医院正桂秋良染病而亡与他何干?非要巴巴跑去看一眼。陛下心里肯定也窝着火,不答应他又怕他纠缠不休。照这样下去,以后不论是我的兵部出了事情,还是老裴的国子监有了状况,他都要插一脚?”
裴方远悠然道:“山阳郡公的手应该伸不了那么长,再者国子监和太学都是他不喜欢的腐儒,想来不会过多关注。但是兵部可不一样,虽然世人背地里笑谈兵部是清水衙门,终究能和军方扯上关系,我猜山阳郡公早晚会登兵部的门。”
“嘿,来就来,我还真怕他不成?”
丁会转头看向李适之,问道:“兄长,陆沉为何要插手桂秋良之死?”
“因为桂秋良是太医院正。”
李适之放下茶盏,平静地说道:“去年秋天,原内侍省少监吕师周意外身亡,如今桂秋良又死于恶疾,这两人是先帝身边最近的亲信。他们的死虽然谈不上离奇,多多少少有点古怪,陆沉历来心思缜密,当然不会漏过这些意外的状况。”
丁会和裴方远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不约而同地严肃起来。
裴方远沉声道:“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怀疑先帝的死因?此非人臣之道!”
确切来说,怀疑先帝的死因等于怀疑当今天子。
李适之不急不缓地说道:“陆沉找的借口很合理,薛怀义既是左相的亲叔叔,又是桂秋良的同门师弟,又刚好跟他一起来到京城,去看一眼不算逾矩。陛下想通了这一点,所以最后才允准他的请求。”
丁会冷哼一声道:“依我看,陆沉将薛怀义带来京城本就不安好心!”
“你急什么?别人才刚落子你就想押上全部身家?”
李适之一句话就让丁会闭嘴不言,继而看着裴方远说道:“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裴方远沉稳地说道:“请大人放心,关键时刻定能派上用场。”
“你办事,我历来放心。”
李适之没有多问,缓缓道:“我能理解你们对陆沉的忌惮,毕竟大齐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像这样战无不胜天纵奇才的年轻人可谓绝无仅有。不光你们忌惮,其实我对他也不敢有丝毫小觑。”
丁会和裴方远认真听着。
他们知道李适之的大部分谋划都是在为天子考虑,一旦中枢和边军发生矛盾,一旦天子和陆沉对上,李适之要能给天子提供足够的助力。
李适之继续说道:“凡事要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陆沉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不代表他在朝堂上同样能做到无往不利,因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范畴。换句话说,只要陆沉回到京城,他就得按照这里的规矩做事。”
丁会欲言又止。
李适之很清楚他的心思,淡然道:“你是不是想说,万一陆沉怒从心头起,朝廷该如何应对?”
这话稍微有些露骨,不过此刻三人暗室相商,倒也不必太过忌讳。
丁会担忧地说道:“毕竟此人性情狠辣,常常将蛮夷的自称挂在嘴上。”
李适之笑了笑,摩挲着茶盏说道:“他这次带回来三千骑兵,如果这三千骑兵能够冲垮禁军和京营二十万人,那我们也不必筹算了,老老实实洗干净脖子就好。”
禁军五万余人,三座京营合计将近十五万人,这些都是忠于天子的力量。
正如李适之所言,倘若陆沉在不动用边军主力的前提下,靠着三千骑兵就能纵横京畿地区,天子和朝堂诸公确实没有必要再闹腾。
但就算是陆沉本人也不会狂妄自大到这种程度。
“大人刚才那句话说的很对,边疆是边疆,中枢是中枢,不可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