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佐在御史台任职十余年,而且做过一段时间的御史大夫,单论弹劾这件事,恐怕没人比他更懂其中门道。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有左相亲自盯着,那些弹章肯定不是无中生有,但也绝对算不上大罪。公爷,在朝中为官不可能做到清如许,就连左相也办不到这一点,只要是官员都会有疏漏之处,想挑毛病不算困难。此事有两个关键之处,首先要陛下默许这种大规模的弹劾,其次要能将右相的底细翻个底朝天,否则无法形成持久的攻势。”
这番话让陆沉愈发明确自己的推断,故而平静地说道:“你说的没错,朝中确实有些乱。”
许佐轻叹一声,缓缓道:“我还担心一件事。自从公爷大败景军,北边又有内乱,敌人肯定会调整策略。他们在短期内不会再度兴兵,反而要剑走偏锋,避免我朝上下拧成一股绳。古往今来,挑拨离间都是很常见的手段,景帝尤其擅长此道,只不过先帝没有上过当,但当今陛下没有先帝的稳重和坚定,我怕你回京之后,很快就会成为景廉人针对的目标,毕竟当年——”
说到这儿,他忽地止住话头,面上满是怅惘之色。
陆沉心中亦浮现杨光远这个名字。
他想了想,冷静地说道:“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两个月前天子派兵部厉侍郎传旨,我已经答应年后入京,最迟元月二十动身。如果一开始我就抗旨不遵,顶多就是被人闲话几句,但若我出尔反尔,一顶轻蔑天子不守臣道的帽子肯定会扣在我头上。忠孝之道乃国朝根本,世人看不清内里乾坤,人云亦云然后群起攻之很常见。”
许佐默然。
他当然知道陆沉如果戏耍朝廷的话,会在南北大地引起怎样的反响。
千夫所指都是其次,关键在于给朝廷递去一把刀。
或许没人会将陆沉逼到墙角,但是那样一来朝廷有足够的理由插手边军事务。
想到这儿,这位中年文官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然后起身交到陆沉手中。
陆沉没有立刻打开,不解地问道:“这是何意?”
许佐返身坐下,缓缓道:“我在朝中为官二十余年,虽然从不结党营私,终究还是有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僚。公爷此番入京,若是遇到一些不便处理的麻烦,我的这些至交或许可以帮忙。许某来定州本是肩负监视公爷之责,然而这五百多个日夜里,所见所闻与最初的想象截然不同,令我十分羞愧,故而略尽绵薄之力,还望公爷不要嫌弃。”
陆沉看着他脸上的沉郁之色,如何不知这位中年文官心里的挣扎和艰难。
一边是制衡权臣的使命,一边是天下苍生的安危。
身为先帝一手提拔并且留给新君的重臣,许佐在拿出这个名单之前,天晓得经历了多久的纠葛。
陆沉轻轻叹了一声,将那张纸原封不动地放在案上,坦然道:“多谢许大人的好意,但我希望用不上。”
“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许佐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不会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继而正色道:“还有一件事,要与公爷相商。”
“请说。”
“我知道陆家商号这几年在江北尽力铺展,不过缺少官面上的支持,很难深入到一定程度。为长远考虑,我建议刺史府和陆家商号通力合作,加大提振民生经济的力度,力争在明年年底之前,让江北拥有短期支撑边军运转的能力。”
许佐望着陆沉的双眼,继续说道:“我已经说服淮州宋刺史。”
相较于之前那份名单,许佐这番话犹如抛出一颗炸弹,震得陆沉心中波涛汹涌。
他神情凝重地问道:“许大人,你知道如果让天子和朝中那几位知道你的想法,会是怎样的结果吗?”
许佐不答,冷静地说道:“后勤供给是边军最大的制约,我做这些只是希望能在最坏的局势下,边军将士不需要饿着肚子和敌人拼命。至于将来我会是怎样的下场,后世史书又会怎样记录我的所作所为,这不重要。”
“这不重要。”
他又重复了一遍。
陆沉没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昏头脑,他稍稍思忖之后问道:“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许佐微露敬佩之色,坦然道:“我只有一个请求,军政两分,互不干涉,一如以往。”
他不希望陆沉插手其中,即便陆沉和陆家商号实为一体。
但是谁都知道不可能完全隔绝陆家父子的关联,换句话说他这个请求更像是君子一诺。
陆沉没有舌绽莲花,他郑重地说道:“依君之言。”
许佐便起身告辞,极其干脆。
“许大人。”
陆沉忽地开口喊道。
许佐停下脚步,转头望着他。
陆沉稍稍犹豫,最终还是直白地问道:“你就不担心我真是天子口中心怀不轨的权臣?”
许佐面上浮现复杂的神情,转过身来说道:“三十二年前,泾河北岸三州沦陷。十九年前,泾河南岸两州沦陷。十六年前,河洛沦陷,异族铁骑蹂躏江北大地。”
“三十余年间,景军屠城四十一座,累计屠杀手无寸铁的大齐子民一百三十余万人,这还只是有记载的数字,还有更多无名氏死在景军屠刀之下。”
“举世缟素,血泪斑斑!”
“我辈读书人自当秉持忠君之道,然而苍生何辜?!”
陆沉怔怔地看着对方,许佐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是这番话已经足以表明他的态度。
“郡公,言尽于此,万望珍重。”
许佐躬身一礼,旋即大步离去。
陆沉默默还礼,一揖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