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涛涛,川流不息。
衡江之波澜壮阔,唯有亲眼目睹才能感受真切。
“江南江北本为一体,只可惜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萧望之站在北岸,双手负在身后,目光深邃又悠远。
陆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江面之上波光粼粼,船只往来不断,一派生机勃勃又井然有序的景象。
回味着萧望之的感慨,陆沉道:“他们不是不明白,无非是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庙堂蝇营皆为名来。如果没有元嘉之变,江南门阀注定无法登上大齐朝堂的中枢。那场变故对于大齐来说是劫难,对于他们而言其实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过去十多年里,北伐始终难以成行,就是因为这些人心里忌惮,一旦北伐成功朝廷北迁,他们将无法继续把持朝廷大权。”
萧望之微微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声,喟然道:“先帝这两步棋是好是坏暂且不论,至少会让我很为难。”
所谓两步棋,其一是指让厉天润回京休养,其二便是让萧望之接手军事院执掌军方大权。
这两位边军大帅劳苦功高,先帝此举无可指摘,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们两人在边军经营十余年的人脉就此被拆散。
厉天润对此自无不可,而萧望之因为继任者是陆沉,看似也没有心生怨望的理由。
问题在于两人往后的处境。
厉天润疾病缠身,尤其是这两年在靖州几乎耗尽了心血,他已经无力再插手朝局,当然朝中君臣会像曾经敬重韩灵符那般对待他。
萧望之却难得清闲,军事院首席军务大臣位高权重,在这个职位上几乎无时无刻都得小心谨慎,偏偏他在江南毫无根基,想要在极其复杂的环境中从容掌舵,可以预见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
陆沉自然明白这些纠葛,轻声道:“萧叔,不妨和光同尘。”
萧望之听出他语调中的关切,也明白这短短一句话里蕴含的深意,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京中四位主帅,谁忠谁奸?”
他指的是禁军主帅沈玉来和三位京营主帅张旭、韩忠杰、陈澜钰,这四人同时都是军务大臣。
陆沉微微一怔,道:“萧叔,陈澜钰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
萧望之淡然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两人沿着江畔漫步,陆沉缓缓道:“沈玉来所处的位置太过紧要,若非绝对的信任,先帝不会允许他统领禁军,而且在京城叛乱之中,沈玉来的表现无可指摘。在我看来,他的忠心值得肯定,陛下也能清楚这一点。至于永定侯张旭,我看不透此人的底细,他是唯一从文臣转为武将的特例,明明可以左右逢源,在朝中却没有特别明显的臂助。”
“你认为张旭是孤臣?”
“只有织经司秦提举那样的人才称得上孤臣。”
“也对,这世上没有几個人能做到秦正那种程度。”
萧望之语调沧桑,继而道:“如此看来,张旭的态度非常关键。”
如果他想要全盘掌握军事院,这四位军务大臣的立场便不容忽视。
沈玉来毫无疑问是天子绝对的拥趸,不过禁军主帅历来只负责自己的主职,不会插手军务决断,沈玉来深谙此理,以前在军事院基本一言不发,只带着眼睛和耳朵。
其余三人之中,韩忠杰的野心已经逐渐显露,想必他肯定不会轻易让军事院变成萧望之的一言堂,双方势必会有连绵不断的争斗,这个时候张旭如果站在韩忠杰那边,萧望之的处境就会变得难堪。
他在京军之中毫无根基,被架空并非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陆沉转头望着中年男人沉肃的面容,忍不住说道:“萧叔,陈澜钰才是你最大的助力。”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会变,譬如眼前的大江,日夜不停奔流不止,但是也有很多事情容易变化,比如最难猜测的人心。”
萧望之停下脚步,自嘲一笑道:“边疆苦寒之地,只有靠着在战场上舍命冲杀才能赢得功劳,纵然也会有争权夺利之举,终究还是要单纯一些。京城则不同,那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又极其繁华富庶,奢靡之处不知凡几,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坚定的心志。”
仿佛一道电光劈进陆沉的脑海。
他猛然想起离京之前与李道彦的那场谈话。
老人曾经说过与萧望之类似的话。
当时他便有所感触,只是一时间难辨究竟,此刻听到萧望之再度提起,他不禁神情凝重地说道:“难道陈澜钰别有所图?”
“我不知道。”
萧望之摇摇头,略显萧索地说道:“此番南下接手军事院,我深感掣肘丛生困难重重。先帝之所以下出这步棋,一方面是要削弱我在边军中的名望,另一方面则是给你增添几分保障。只要我能在朝中立足,边军就不会面临太多的危机。先帝的初衷自然很好,但我很难轻松起来,因为应对南边那些老狐狸未必比直面景军简单。”
陆沉点头道:“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