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国公府。
夕阳之下,庭院深深,青烟几许。
韩忠杰走下马车,不急不缓地整理衣冠,随即进入仪门,朝后宅安国堂行去。
一名年近四旬的心腹走在他身后,低声说道:“禀老爷,近日府中一切如常。”
韩忠杰微不可察地点头,继而加快了步伐。
安国堂内一片静谧,韩忠杰抬手挥退侍奉的侍女和郎中,径直走入卧房,目光落在床上,神情略显复杂。
大齐京军的奠基人、扶保半壁江山的股肱之臣、先帝最忠实的支持者,荆国公韩灵符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
天子连发几道中旨关切问候,太医院的神医接连上门,各种珍稀药材如流水一般送来,京中各家府邸都有人来探望问候,但是这并不能延缓韩老公爷离去的脚步。
随着韩灵符的状况越来越差,如今更是整日昏迷,一天当中清醒的时刻屈指可数,国公府中已经开始准备后事。
韩忠杰搬来一张交椅坐在床边,望着老父亲枯瘦的面庞和紧闭的双眼,忽地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叹息。
“父亲,您曾经怀疑我是否参与了那场叛乱,虽然您没有明言,我也没有回答,但是您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世上有人能在当初的京军里面做手脚,除了您之外,便只有我具备这个能力。”
“或许是因为您觉得我没有伤害到先帝,又或许是您如今无力操心这些事情,所以您没有揪着此事不放。但其实我想说,您终究还是误会了自己的儿子。”
“今日我便跟您说几句真心话。”
“当初您为了先帝着想,主动将京军大权让给那些门阀望族,我虽然不情不愿,却也能够理解您的苦衷,故而我没有胡来破坏您和先帝的谋划,只是满心不甘而已。”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如今的陛下,也就是当初的二皇子有了接触。我能够看出他心中的欲望,一如我自己的不甘。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我还想卷土重来,只能在不被所有人看好的二皇子身上下注。”
“万幸,最后我成功了。”
韩忠杰停下话头,伸手帮老人掖着被角,动作极其细致。
他收回双手靠向椅背,略显疲倦地说道:“我帮二皇子破开迷局登上帝位,同时也让韩家重新进入先帝的视线。先帝任命我为军务大臣,朝野上下无一人反对,这本就是韩家应得的嘉奖,也是您呕心沥血一生该有的回报。”
“细究起来,其实我没有做多少事情,只是帮二皇子确定一条艰难但有希望的路。我曾经很想告诉您实情,然而每每想到您总是将忠心为国挂在嘴上,我又失去了直言相告的勇气。”
“因为我不明白,忠诚大义和荣华富贵为何不能并立?这京中数不清的权贵门阀,有谁像我们韩家一样,为大齐付出一切却不求任何回报?难道韩家子弟掌权就不能为国效命?难道韩家子弟就得隐姓埋名清贫一生?”
“李道彦、薛南亭、钟乘、厉天润、萧望之、刘守光、陆沉等等,他们在为大齐付出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享受高人一等的待遇?”
“为何偏偏到了我们韩家就不一样?您可知道,这些年为了压制自家子弟汹涌的不满,我在私底下做了多少事情?”
韩忠杰看着床上昏睡的老人,语调虽然不高,但其中沉郁之气几近填满胸腔。
他轻轻一叹,脸上浮现自嘲的笑意。
“韩家以忠义二字立足世间,您又赐我忠杰之名,从小到大耳濡目染,这份信念早已根植我的心中。纵有这些不满,我依然不会行差踏错,所以您不必担心。”
“今上自然比不上先帝,但是正因如此,他才需要我的辅佐,才有我施展抱负的余地。”
“或许您不理解我为何如此坚持,或许您会怀疑这个一手带大的长子是否心怀不轨,其实我没有您想的那么复杂。”
韩忠杰缓缓起身,朝着床上的老人跪下,平静又坚定地说道:“我只是想让您知道,韩家曾经是大齐的忠臣,将来也一定会是,但是这不代表韩家子弟就得龟缩府中,看人间风云变幻。旁人能做出来的功绩,您的子孙同样可以做到。”
“这个杀伐不断的大争之世,不能缺少韩家子弟的身影。”
“光耀门楣,理当自我辈始。”
他伏地叩首,声音响亮。
随即起身向外走去。
室内再度陷入静谧。
良久之后,床上的老人发出一声轻微却饱含无数复杂情绪的叹息。
仿若是在与这人间告别。
翌日清晨,随着一道丧音在荆国公府内响起,紧接着韩忠杰的长子策马飞驰去往皇宫,没过多久便有一個噩耗传遍京中权贵府邸。
荆国公韩灵符仙逝,享年六十七岁。
京城震动。
天子亲至,权贵云集,车马几乎堵塞府外的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