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灯烛燃尽最后一点灯芯,整个寝房便坠落黑暗,床上的两个人并排躺着,谁都没有睡,谁都没有动。
已是秋冬时节,夜间即便门窗紧闭,也能透进点点凉意。赵乐莹冬天有手脚冰凉的毛病,这会儿盖着不算厚的被子,身上一点热气也没有。
“……殿下,冷吗?”终究还是砚奴先开口。
赵乐莹动了一下冰凉的手脚:“不冷。”
“骗人。”砚奴说罢,一只宽厚滚烫的手伸进了她的被褥,握住了她凉凉的指尖。
赵乐莹眼睛瞬间热了,没有被他握着的手死死掐住身下床单,许久才缓过劲儿来:“是有些凉了。”
“来我被子里,我给你暖着。”砚奴扭头看向她,黑暗中看得不太真切。
赵乐莹没有动:“算了,你身上有伤,我怕碰着你。”
“我没事。”砚奴意外的坚持。
赵乐莹却还是没有动:“乖,睡吧,等你好了,我再钻你被窝。”
她声音带着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透着关心,砚奴却从中听到了不容反驳的拒绝。他沉默一瞬,最终还是没有再开口。
两个人继续躺着,彼此的呼吸逐渐均匀,却依然无眠。
就这么僵持许久,门外突然传来怜春的声音:“殿下,睡了吗?”
赵乐莹呼吸一屏,赶紧下床跑到门口:“小声些,砚奴睡了。”
黑暗中,砚奴唇角微微浮起,如破了大洞的心脏似乎有所愈合,然而下一瞬,愈合的心脏又一次鲜血淋漓――
“裴少爷来了,奴婢说您睡了,叫他先回去,有什么事明日再来,他偏偏不听,就一直等着,奴婢无法,这才来回禀。”怜春提起裴绎之直皱眉。
赵乐莹惊讶:“他怎么来了?”
“需要奴婢赶他走吗?还是要他继续候着?”怜春问。
话音一落,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明明自己是闭着眼睛的,可砚奴还是仿佛能看到,赵乐莹小心翼翼看一眼自己,确认自己是否还醒着的模样。
“外头怪冷的,赶紧请他进来。”赵乐莹压低了声音。
“……是。”
怜春抿了抿唇,低着头转身离开,赵乐莹看着她失落的背影,又急忙叫住她:“还跟以前一样,直接请他去本宫寝房便好。”
“……奴婢知道了。”
赵乐莹长舒一口气,立刻跟着出去了。
当房门被关上,最后一点月光也被关在门外,砚奴缓缓睁开眼睛,却入眼还是一片漆黑。
他静了许久,扭头看向地上两双并排的鞋子。原来她可以为了不吵醒他,着急地连鞋都顾不上穿,也可以因为急着去见裴绎之,赤脚穿过大半个长公主府。
赵乐莹一夜未归,砚奴也一晚没睡。
翌日再见时,已是早膳时。
“殿下昨晚去哪了?”他平静地问。
赵乐莹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
“后半夜的时候,卑职醒了一次。”砚奴看着她。
“哦,也没去哪,只是觉得冷了,就去自己寝房睡了,”赵乐莹拈起一块鲜花饼,“这天儿实在太冷了,不是吗?”
“嗯,很冷。”没听到实话,砚奴竟然心静如水,丝毫不觉得意外。
赵乐莹看向他,在他看过来时匆匆低头,专注地吃手中鲜花饼。砚奴看着她的模样,竟然有些想笑,可他尝试之后,才发现唇角很难扬起来。
接下来一连三日,赵乐莹都在家中陪他,期间林点星来了几次,她都没有去见。
“殿下为何不肯见他?”砚奴问。
赵乐莹垂眸:“暂时不想见他。”
“是因为我吗?”砚奴追问。
赵乐莹顿了顿,没有说话。
砚奴眼底闪过一点浅淡的笑意,伸手与她十指相扣。这是他最近最喜欢做的动作,仿佛只要这样抓着她,她便只能是他的,挣不脱,逃不掉,也无法奔向别人。
赵乐莹垂眸看着两人相扣的手,静了许久后缓缓开口:“今日太医来后,可有交代什么?”
“没什么,只说我伤势愈合良好,应该很快就能大好。”砚奴回答。
赵乐莹点了点头:“那就好。”
看着她松一口气,砚奴唇角扬起:“殿下,我能搬回主院了吗?”
“……嗯?”赵乐莹一愣。
“我身子已经大好,想回主院陪你。”砚奴盯着她。
赵乐莹表情有一瞬的僵硬:“在这儿不是住的好好的嘛,怎么突然想回去了?”
“不可以吗?”砚奴反问。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本宫还是觉得你先将伤养好再说。”赵乐莹叹了声气。
砚奴沉默了。
许久,赵乐莹大约看出他不高兴了,终于还是打破沉默:“自然,你若想回去,回去也是可以的。”
“多谢殿下。”砚奴眸色沉沉,得了应准却不见欣喜。
这一切都是他讨来的。
早膳之后,赵乐莹便出门了,他本想跟着,却还是被她拒绝了。
“你卧床歇息,什么时候好全了,什么时候再出门。”赵乐莹踮起脚尖,在他唇边亲了亲,便转身离开了。
砚奴目送她出门,许久之后垂着眸回到房中坐下。怜春看到他的样子便忍不住皱眉,最后去厨房端了一盘糕点给他:“殿下这些日子心情不好,偶尔也要出门散散心,并非有意冷落你。”
“原来你也看出,她在冷落我吗?”砚奴看向她。
怜春表情一慌:“没有没有,是我多嘴了,你可千万别多想。”
砚奴重新垂下眼眸。
怜春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半晌叹了声气转身要走,身后突然传来砚奴的声音:“我已经无事,她为何还会心情不好?”
怜春脚下一顿,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管家离世一事,阖府上下严令禁止透露半句给砚奴,她自然也是不能说的,方才是话赶话,本以为他不会注意,可没想到他还是听到了。
“就、就没什么,这几日太忙了。”说罢,怜春匆匆离开。
砚奴蹙了蹙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这几日全部心思都在赵乐莹身上,府中即便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没有太注意过,如今被怜春一提醒,心里倒开始逐渐不安。
他静坐许久,最后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凝着眉往外走去。
他沿着府墙往前走,本想找到周乾问个清楚,谁知走到一半时,眼尖地看到墙上趴了个人,正在努力往府中翻。
砚奴眼神一冷,大步走上前去。
林点星努力翻过墙,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痛呼,一双描金黑靴便出现在眼前。他挣扎着起身,看清砚奴的脸后愣了愣:“是你?乐莹呢?”
“你来做什么?”砚奴面无表情。
他问得不留情面,若是换了往日,林点星定是要叫嚣一番,可自从案子了结后,他无意间偷听到林树与钱玉的对话,知晓了一切事端的前因后果,在面对砚奴时突然没了底气。
砚奴所受之苦,砚奴义父之死,皆是因为他父亲听信了小人的鬼话,如今的一切都是他父亲造成,他也等于半个罪魁祸首。
林点星抿了抿唇,犹豫地开口:“你……的伤势如何了?”
砚奴顿了一下,眯起眼眸打量他。
第一句问候艰难说出口后,剩下的话似乎也简单了,林点星叹了声气,有些懊恼地开口:“我承认,这次是我爹不对,可他也是奉命行事,都是没办法的啊,再说谁知道李清会突然……不提了,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这次来,只是因为想跟你们道歉,然后去你爹坟前拜……”
话没说完,他的脖子猛然被攥住,整个人突然被悬空扣在了墙上。林点星眼珠突出,一张脸瞬间通红,整个人都开始挣扎。
动静引来不远处值守的周乾注意,看清发生什么后立刻冲了过来:“砚统领快放手!这个人动不得!”
砚奴半句都听不进,眼睛通红地质问:“你要去谁的坟前祭拜?”
林点星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眼看着要窒息而亡,周乾心一狠,直接打晕了他。
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屋里没有点灯,四周漆黑一片,却还是能看清赵乐莹的身影。
“殿下……”他哑声开口。
赵乐莹顿了一下:“醒了,疼吗?”
砚奴不语。
“走吧,我带你去看他。”赵乐莹说着,朝他伸出了手。
她没有多言,却等于承认了林点星所说一切都属实。黑暗中砚奴牙关紧闭,口中很快弥漫出浓郁的血腥味。
许久,他伸手与她十指相扣,一同往外走去。
二人没有坐马车,只是手牵着手走着,一直走到了老管家的坟前。
孤单的一座坟,没有立碑,也没有修陵。
“我从有记忆起,便只知他是三公公,离了宫之后便唤他管家,谁也不知他的真名,索性就不立碑了。”赵乐莹解释。
“挺好的,”砚奴静静看着坟包,“人死后本就一把黄土,什么风光都是虚的。”
“对不起,你本可以送他一程的,可我不想你伤心,便下药让你多睡了几日,”赵乐莹说完沉默一瞬,“我以为我能瞒上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