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骗过了一个好欺负的傻子……那个傻子明明是人间,是天道,却一意孤行地想用一切来换他无病无灾。天外天遮月也好,大荒进攻南辰也好,都不管不顾。可如果日月坠落南辰崩塌,天道也会崩塌的啊。
“怎么能这么傻?”
仇薄灯轻声问。
卢修士他们逃出山谷,仇薄灯收回视线,在瘴雾中继续前行。
瘴雾潮水般推向平原。
…………………………
陌城的轮廓出现在漆黑的暗夜里,城墙上的角楼有人燃起火把,指引走荒人前进的方向。瘴雾滚滚而来,在走荒人绝望的哭喊里,城门轰然关闭。
来不及冲进去的人们挤在城墙下。
走荒人建立在小小车马上的家庭有的已经支离破碎,头发蓬乱的女人呆呆地望着逼近的鬼魅,忽然喊着一两个名字,笑着哭着冲进雾里。有的还聚在一起。丈夫举高妻子,妻子举高孩子,把孩子从簇拥的人群上递过去。孩子抓着绳索爬上城墙,再转头时,爹和娘的身影已经消失黑暗里。
卢修士拖韩二和救下来的小孩一起登上城头。
忽然,韩二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城墙的另一处齿垛。
骡老爹将一个人推上城头,自己被推进了瘴雾里。
韩二扑过去,只抓住他的破麻袋。破麻袋里的白色圆纸钱,纷纷扬扬,扬向天空。骡老爹的麻袋里总背着些纸钱,说是路上遇到其他不行被荒瘴吞没的行人骸骨,同是苦命人没本事收尸下葬,那就给人撒些纸钱吧……
他走了一辈子荒,给别人洒了一辈子纸钱,最后一把给的自己。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难回头。
东也走,西也走。
走东走西到坟头。
…………………………
魂轻如羽,越山过岭,飘忽千里。
一路上不断有细碎的冰尘不断从仇薄灯虚幻的指尖飘落。
对于魂魄而言,瘴雾是个很冷很冷的地方,是一种活人所无法想象的森寒阴冷。可死魂已死,无处解脱,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地在森寒里煎熬,日复一日地承受这种折磨。所以死魂总是在城池外徘徊,总是刻骨地憎恶活人,怨毒地嫉妒活人拥有的一切,本能地渴望回到生前的温暖里去。
十二洲的人们很难知道这个真相。
因为几乎没有人能够以魂魄的方式,走进瘴雾,又返回人间。
这是一条幽冥路。
人间与幽冥相隔九万里。
一路上,仇薄灯前行速度极快,一呼一吸间便走出不知多少里,片刻不停。
直到路过一个被荒瘴吞噬的平原,他忽然轻挥袍袖,像清水滴进宣纸上的墨迹里,周围的一小片瘴雾被挥散,露出杂草丛生的地面,一堆篝火燃烧后留下的余烬。
他其实是知道的。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再走一遍幽冥路,不是从大荒来到人间,是从人间去往大荒……可这一路冷寒无光,冷到穿再红火的衣,喝再烈的酒也无济于事。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完九万里路。
所以要逃,要拥抱,要胡闹。
他要的不多,只要有那么一场山色正好的旅程,有那么一刻是被完完全全地爱着,这样就够了,他就能再走一次九万里的幽冥路。
而有个人却想给他更多。
仇薄灯轻轻闭了闭眼。
……真好。
他也是幸福的。
他笑起来,俯下身,虚幻的手指穿过燃尽的火焰,仿佛要带走篝火的余温。
“不冷了。”
他低声说,说给自己听。
仇薄灯不再停留,身影没进流转的瘴雾里,衣袖翻卷。
…………………………
白纸钱被风卷着滚到一起,又被风吹着散开。
做针线活的姑娘跪在城墙头失声痛哭。会说书的清瘦先生讲了一辈子风月,最后只来得及给她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小心翼翼藏着她每一次丢给他的铜板碎两,连句我心悦你都来不及讲。
一条腿冻坏了的韩二站在堞垛后,爱显摆的刻薄卢修士登上了城墙却仗着轻功不错又跳下去救人,救了三个人,最后一趟再也没能上来。
有守城的修士过来领他们下来,也有城中的药郎背着筐,挨个挨个地正骨看伤。
不知道是谁,对着黑茫茫的瘴雾,唱起了招魂的歌。
……魂兮离散,君何往些?
四方不归,君和往些?
何舍故土,去往不祥些?
曾几何时,也有巫族的人高声唱着招魂的歌,在篝火边一拜一叩。主持仪式的大巫一遍又一遍把归来的路念得清清楚楚,不敢错了半个地名。他们的歌声如一盏单薄灯火,指引亡魂返乡的途径。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仇薄灯白衣飘摇,倏忽已过万重山。
他把当初的每一个地名都记得清清楚楚,从人间到大荒的幽冥有九万里路。
人间无月有星辰。
这九万里风和尘,他还能再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