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志国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既然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如想办法立刻带着史可法逃走就是了。
“一成,我们还是稍等一会再走吧,本阁部守土有责,既然没有死守到底,你让吾弃百姓而先逃,吾确实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啊。”
虽然曾志国一再坚持要求,不过史可法却是显的更坚决。这一次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叫嚷,脸色甚至一直都极为平静,不过不论曾志国怎么劝说,史可法却始终不能越过正在出城逃走的百姓选择自己先走。
扬州城四面的城墙有二十余里长,整个东南段的城墙面对的是长江与大运河,在筑城的时候只是考虑到北方来敌,所以在东南方向修筑了不少城门。这样一来百姓出城逃走就方便许多,在东南一面长达七八里的一段城墙内所有的城门都打开了,在两个半时辰以前扬州城的百姓就开始往江边逃走了,过去了五个小时之后,还是有川流不息的百姓携老扶弱的沿着扬州城内的大街小巷向着城门附近蜂拥而至。
虽然城内百姓众多,不过曾志国觉得不会所有人都选择出逃,也有不少早就在自己家院墙上写上顺民字样,还准备了鲜花香烛的居民不愿意背井离乡的逃难,所以这一部份人会选择留下来———对他们的选择曾志国不打算说什么,只能希望这些人好运气了。而出乎曾志国预料的就是现在还有大量的百姓堵在城门附近,尽管有不少明军将士在维持秩序,城门这里还的堵的鸡飞狗跳,很多家庭都为了早出城门一步而与别的家庭发生居烈的争执……其实他们原本可以更早赶到城门附近的。
很多百姓都是带了老人和孩子,这些人在深夜中赶到城门附近已经是疲惫不堪,再和成千上万逃难的人挤在一起,头顶是黑沉沉的夜空,远方是建奴的大炮轰击的巨响和野兽般的咆哮呐喊声……曾志国觉得自己的精神都要崩溃了。
尽管他知道扬州城的百姓没后世所说的有八十万之多,根据他自己的调查,扬州这样规模的城池和粮食供应,再加上居民的住宅密度是根本不可能容纳下八十万人的……最多三四十万人左右,打开了这几个城门放着百姓出城,守军一直抵抗到现在这个时候,按曾志国原本的预想百姓已经逃的七七八八了,而此时在曾志国眼前的百姓逃难队伍却是绵延不绝……这还是晚上目力所及不远,如果是白天,在曾志国眼前的情景只怕还要更加壮观许多。
原本设想中的胜利大逃亡已经注定要演化成一场灾难了……
曾志国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他的面部变化被史可法敏锐的发觉了,这位东林大佬罕见的拍了拍一个武将的肩头,向着曾志国温言安抚道:“一成你不必如此,本官如果能逃出生天自然是好,不过逃不出去也是命数。总之一成你身为将军要尽责,本官身为一方督镇也需尽责,看着百姓这么逃难本官选择自己拍马先逃,这样本官就算逃到江南,也是在同僚前抬不起头来了。”
说到这里,史可法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任知府刚刚带着民壮一起赶了过来,看到民壮开始出城后,他已经投缳自尽了。”
事实上自尽的不止是扬州知府任民育。在看到红夷大炮的威力后,所有的文官都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很多人在送走了自己的家眷之后选择了与史可法同进退,在史可法被天雄营带走后这些人就在第一时间纷纷自尽了。在任民育自杀之后,又有相当一批文官也跟着殉国而死。
在大批殉国地文官之中。就有前一阵子当众训斥过曾志国地淮扬镇监军吴尔埙。还有原本忠贯营地主管何纲、扬州通判吴道隆等等。这些文官并没有选择与百姓一起逃走。而是选择了从容赴死。
官员们就在东城附近选择了一处民宅自杀。在得到了史可法地指点后。曾志国向着那黑漆漆地院落单膝而跪。极为郑重地行了一礼。
以前在书本上看到殉国而死地官员或将领时。曾志国承认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地感觉。他总是觉得这些人无能而拖累别人……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等到了危急关头。这些人只是一死了之。把责任都推给了别人。自己去搏一个忠贞地名声。
到了此时此刻。身处在漩涡中心地曾志国才深刻地感觉到了自己以前地浅薄……在明末这个原有秩序与道德理念土崩瓦解地时代。在这个所谓地君子们纷纷剃发投效新主子地时代。能够实心任事。而事败后以身殉国地文臣。仍然有着他们地可敬之处……最少在曾志国看来是这样地。
而史可法坚持不走或是最少不先走地原因。曾志国也在这一揖之后完全明白了。士大夫地人格魅力与威望来自于他地操守……在中国一个官员要想得到同僚地敬佩。他就得数十年如一日战战兢兢地保持好自己地操守。并且在原则问题上绝不让步。在操守上得到认同之后。这个官员才能在同僚地理解和支持下做出一番事业出来。张居正原本就是这样做地。在严嵩地权势面前他曾经一度保持了自己地立场。然后获得了交口称赞。而在其父病死后张居正为了多做些事而选择了接受夺情……这下他之前所有地努力就白费了;在张居正之后。明朝内阁官员没有一个敢于接受夺情继续为官地例子了。而海瑞也是在个人操守上古板到了变态地地步。尽管他地同僚没有一个欣赏海大人地做法。不过这不妨碍海瑞这个政务白痴在几百年后依然有着良好地名声与人气。
史可法地难处就在这里。城破之际让城别走还可以勉强接受。不过在没有看到敌人地影子前就放弃正在逃难地百姓……只要一传出风声去。阁部大人地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
这样的史可法就算是逃到江南也做不出任何的事业来了,只能在千夫所指的骂声中混吃等死算了。
于是在逃难的扬州百姓面前,威风凛凛的曾副将与阁部大人分列在城门左右,就象老母鸡护小鸡一样的看着他们鱼贯而出。很多百姓都感动的热泪盈眶,不少人挤过人群跑到曾志国和史可法的马前,触一下阁部大人的衣襟和曾志国的盔甲之后,再叩上几个头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城门处的人流开始稀稀拉拉起来,西城那里已经开始有着百姓的哭叫声隐约传来,同时也有大股的火头窜了起来,大火直冲云宵,如果仔细倾听的话,还能听到火舌冒起时的噼里啪啦声响。
“这是建奴在烧房子。”
参将曹毅已经是满头大汗,几次三番想提醒史可法与曾志国尽快出城,不过嘴唇数次开合,却都是说不出话来。
此时汇集在东城的明军残部还有两千余步卒,有天雄营与忠贯营的官兵,也有中军营的残部,其余各部的明军也有掉落的。东城的城门开阔,曾志国临时下令在城门附近拆了几座房子,用房梁和杂物堆起了一道街垒,用几百兵丁拿着鸟枪和弓箭躲在街垒后面,其余一千多官兵则布置在两侧的暗处。
曹毅的骑兵在这种地形内全无用处,曾志国让曹毅带着骑兵们出城了,如果被建奴赶过来从东城外再布上防线,那他和史可法就只能等死了。
出城的人群越来越稀少,很多百姓见事不妙,又对明军的战斗力和意志都不敢信任,临时半途就折回去了,他们正好遇到搜索而至的建奴队伍,很快就有更多的惨叫声迭次响起,而四处的火光也越来越多……这说明建奴已经渗入城内大多数地方,距离东城也越来越近了。
突然又下起雨来了,先是稀稀拉拉的雨点,然后雨越来越密集,豆粒大的雨点接连不停的从天空中飘洒下来,明军将士的盔甲都被雨淋湿了,在火把的光线折射下,越发显的凄恻晦暗。
渐渐传来了建奴的叫喊与笑声,隔着一条街的路程,还能听到建奴用刀砍中人身体的钝响,被砍中的人好象连惨叫也没有发出来,就直接死掉了。
也有人被刀砍中后没有立刻死掉,呻吟声一直不停,还有人在大声的求饶,不过对面的建奴明显不懂,仍然是一通刀砍,求饶的人也立刻被砍死了。这时候天空突然雷电照耀,与火光相映一处,众人可以看到远处的街道上有一队建奴正骑马或步行而来,他们都戴着红缨大帽,身上的箭衣被鲜血染红了一片又一片,而在这一队建奴身后又有大片的火光出现,噼啪声轰耳不绝,地上也满是逃难百姓的尸体,在这一队建奴中间,还有被俘获的妇人女子,有几个建奴正在抚摸她们,并且用满语调笑。而其中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孩,一个建奴用刀背劈手一下,婴孩哇哇哭喊着落在地上,用刀的满兵哈哈大笑,把那女子抱在怀里,在他身后又过来一个骑马的建奴,策马来回奔踏,那婴儿哭了几声就停住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