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宫都言东宫冷漠无情,庄重端肃,不讲情面,此言着实真。
元清容穿好鞋子,小腿迈步匆匆跑出东宫,像是身后有猛虎吃人般。
宫门快下钥时,东宫来人寻五公主,说是要接五公主去赵府住一晚。
元清容站在堂下,杏眼虽躲闪的看着皇后,却露出期盼。
皇后没什么神色,端庄贵气的面容画着精致的妆容,只停了片刻,才应下来,准许五公主跟着东宫的人离开。
这也是元清容长这么大,第一次出夏宫。
她趴在车窗边沿,稀罕望着外面热闹的街市,耳边传来的叫卖声是她不曾触碰的。
马车停在赵府,门前两头石狮子,中间站着黑压压一片人,为首便是太子。
太子身量高大,肩膀宽厚,虽十七尚未及冠,可挺拔修长的身形已高过所有人,连有着‘云州徐公’美名的赵太傅也只在太子朗目处。
元清容紧攥的手心出汗,杏眼望着陌生的人群,心底全是不自在和害怕。
眨动的眼睛触及那抹赤红时,紧绷的肩松下来,她缓缓喘口气,扬起微笑,只冲女娘笑。
赵若薇站在太子身旁,水眸看着逐渐停下来的马车,小脸浮现惊喜。
娇嫩的脸颊仰起,看向太子,女娘实在开心,细指紧紧攥着大掌。
她本是跟着家人出来,恭送太子回宫,却不想迎面驶来的马车竟然是五公主。
拜师的场面着实大,六礼束樇源源不断搬入府门,谁也没料到东宫亲至。
荣老王妃深感太子诚心,公府上下简直受宠若惊,教授女娘课业一事水到渠成,当即行了拜师礼。
女娘不卑不亢,待人言行,挑不出错,谨守宫规礼节。
她虽贪玩,可在大事上,从未跌过面。
礼官高声唱词,太子坐在右侧首席,冷眸落在女娘身上,久久不曾移开。
回来的路上,女娘靠在软榻,问了许久关于伴读的话。
太子端坐中间,闭眸养神,没有回应。
他知女娘不开心,暗自让人将五公主接来,也不与女娘言说,就等出赵府时让她瞧见。
元策垂眸,沉默望着因惊喜而泛起粉意的脸颊。
玄底描金的衣袖下,炙热的细指发着烫,紧紧缠在冷白尾指上,让他不必抬手去碰娇容,也能感受到粉意的热气。
东宫的马车渐行渐远,驾马护在马车两侧的武卫逐渐消失转角处。
元清容被女娘牢牢捏着手心,望着那透亮水眸,心头越发跳得厉害。
回想往昔,这一晚是元清容过的最开怀,埋藏心底,永不忘记。
上京城的繁华,她头次体会到,看到,触碰到。
她像是小兔般,跟在女娘身后,亦步亦趋,杏眼紧随那道清影。
喧闹嘈杂的人群中,元清容攥住女娘细软的手。
浮光跃影越过两人,留下翩翩扬起的花色裙摆。
天初晓,赵若薇缩在暖和的被褥,眼皮子耷拉着,她软软道,声音细如蝉蜕。
“不能再聊了...我明日还要进学....”
屋子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四面放下床帐,隔去窗口照进来的清冷月光。
元清容没再说话,睁着杏眼。
等过了许久,听见女娘平稳的气息,她朝女娘凑了凑,待距离更近些,一口亲在白腻的脸颊。
原本合上的水眸轻轻撩开,浓密的眼睫眨动两下,黑暗里响起女娘低语。
“不能亲的....你皇兄会生气......”
赵若薇自小长得雪白粉嫩,尤其眼眸像是会说话,能把人嵌进去,再没法回神。
在襁褓时,便被亲戚不停的传着抱,堂兄堂姐更是偷偷亲她白净的脸颊。
每逢上京花灯会,十二花仙座下需捧花金童玉女,赵家小娘子不知被抱去多少回。
赵太傅站在场下,乐呵呵望着自家女娃,比周围百姓还高兴,手上还不停朝女儿洒着花瓣。
赵母被挤得晕头转向,狠狠打在赵太傅肩头,让他盯紧女娘,别得意忘形,没个大人模样,让师门弟子笑话。
最开始,赵若薇刚学会说话,牙牙学语,还爱流口水。
坐在莲花座上,望着无数个手递来,女娘见状,懵懂的递上赐福花瓣,没一会篮子里的花就空了。
看着花舟下堆积的人群,还在不断朝她要花瓣,无数手指头吓得女娘瘪嘴,哇哇哭起来。
这一哇,底下更热闹了,喧闹的声音更大。
女娘独自坐在上面,赵太傅自是不放心,让几个年岁偏小的门生在女娘周围守着。
这一哭,自然有师兄将女娘抱起来哄,其他几个师兄围一圈,拿着铃铛,逗女娘开心。
花舟游街,锣鼓喧天,炮仗烟花齐上,吵得不可开交,哪能听到铃铛声。
赵太傅还乐呵着招手,“赐福呐,小娇儿乖乖,赐福呐,阿爹在这陪着你,不哭呐,不哭呐。”
赵母一巴掌扬上去,“还赐福?她都吓哭了。”
元清容被抓个正着,不敢吭声。
女娘以为她不知,又软软解释着,“就是太子呐,他说我长大了,是大女娘,不能再被人抱着,也不能让人亲脸。”
水眸恢复一点清明,“阿爹阿娘也不让,说我不是小孩子,男女授受不亲,师兄们都不能抱我了。”
女娘又补充了句,“女女可亲,可太子哥哥不让。”
元清容小声道:“为什么?”
黑暗中又响起软糯的甜腻,“上回不是同你说了?他不喜人触碰,也不喜宫人近身侍奉,更别说跟别人亲在同一处了。”
女娘些许自豪,“皇后娘娘也亲我呐,可太子哥哥知晓后很是生气,许久不理我。”
娇软的声线转为低落,“....也不亲我了...”
“他生起气来很难哄的,我哄了许久,发了很多誓言,说再不让别人亲,他才肯罢休。”
元清容“嗯”了声,肩头往被褥里缩了下,没再出言。
女娘心思细腻,察觉元清容难过,水眸眨了眨,轻轻凑在她脸颊亲一下。
“太子哥哥只亲过我脸颊和额头,又没亲唇瓣,今后唇瓣留给你,我来亲你,好不好呐?”
元清容眼睛一亮,重重点头,好像此举寓意特殊,女娘分一半给太子,另一半给她。
元清容私下认为她在女娘心中的地位愈加重要。
自六岁遇到女娘,元清容的境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再是芷萝宫吃冷饭的小可怜,变成夏宫最尊贵的公主。
皇后亲自抚养,同赵娘子闺中密友,连东宫都对她多有照拂,逢年过节也能见到夏皇。
这些是六岁前的元清容,想都不敢想的。
她以为所有的顺境都会维持下去,今后顺风顺水,姐姐会嫁入东宫,她也会挑个世家弟子为驸马,久居上京。
可五年后,所有美好的期盼全部葬送上京那场大火里。
连着元清容所有的欢声笑语,全部葬送了。
“娘娘,求求您。”
“皇后娘娘,求您了,就让清容出宫看看,就看一眼,就一眼。”
元清容不知自己跪了多久,膝盖已经没有知觉。
因不停叩首,她的额头已出血磕破,留下深红的血痂。
殿门从里面打开,韩皇后一身正红凤袍,慢慢走到她面前,凤眸凌厉没有往昔的温和。
“出去了又能如何?”
韩皇后居高临下看着她。
“都烧成灰了,黑烟都飘到夏宫,你难道没闻到吗?”
元清容瘫倒在地,仰起脸,望着韩皇后。
额头上血流到眼尾,流进那双曾被女娘夸赞的杏眼。
杏眼被染红,连流下的泪也成了红色。
纤细的手指扣在青石板上,仿佛没有痛觉,五指划出五道血痕。
元清容一字一句道:“求皇后放我出宫....”
韩皇后没想到,只十一岁大的公主,还在她手下讨生活,仰她鼻息的孩童,竟有胆子违逆。
凤袍无情划过石板。
“将五公主禁足,无诏不得出。”
宫婢走来,无声架起元清容,拖着没有知觉的腿,朝偏殿去。
那一刻,仿佛天地失声,元清容只觉得两耳轰鸣,嗡嗡作响。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宫人,奋力朝坤宁宫大门外奔去。
无数宫人都在拦她,嘈杂的声音被她抛掷身后。
元清容无法察觉手脚的存在,脑海绷着一根线,就快要断了。
那是她第一次反抗韩皇后,战战兢兢过了五年,谨守本分,小心侍奉。
像是宫外那场大火,烧掉了赵府,也将她强迫灌进肺腑的三纲五常,全部烧尽。
金贵的首饰钗环,连着公主的尊严体面,全部掉在宫道。
元清容跪在东宫大门外,武卫将她拦下,没了姐姐,她连太子的面都见不到。
“求太子,带我出宫。”
“求太子,带我出宫。”
“求太子,带我出宫。”
声嘶力竭,一声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