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也注意到了异变,就连那两名书生也注意到了,焦土所化的暗沉天幕开始燃烧化作灰烬,灰白色的天光重新照耀下来。
发生了什么?
他们看向光明传来的方向。
他们看见了一轮太阳。
无数吨如水银般涌动的金色液体翻涌着摧毁了整座大阵,那液体是跳跃的,仔细看去竟是被压缩到极点的金色光焰,无穷无尽的光与热咆哮着占据了整片天地,狂暴到极点的剑气最深处是无比冷酷漠然的光明意志!下一刻焰海涌来,天地间仅剩无尽的光明!
生命的最后一刻,澹台河静静看着那片焰海,想起了一个故事。
他通读天下经籍,对人族的国教自然也是极其熟悉。玄教信奉光明但不相信冥冥之中或许存在的神明,他们认为修道的尽头便是光明。这里的光明不是具体的某种存在,而是凌驾于生命存在之上的绝对意志,代表着最极致的神圣和庄严。但他们的教义中仍然有不少神话故事。
其中一个故事里,光明用了七天创造整个世界,第一天,祂用太阳的火焰焚烧了大地上的一切,然后开始创造万物。
陈半鲤施展的这一剑,便是万物光明。
玄教真剑第四式。
下一刻光焰海洋涌来,一切化为虚无。
陈半鲤静静站在原地。下一刻他的脸色骤然苍白,一口灰白色的鲜血喷出,落到地面上瞬间凝固。
无心静静看着他,终于变幻手印,散去青色光罩。
“啪”的一声,陈半鲤踩碎了一块灰砖,单膝跪到了地上,剧烈地喘息着。玄教真剑五剑皆是高妙强大至极,非无衡境界的大强者无法使用,第五剑已经多年不曾现于世间,第四剑便是玄教正统中最强大的招数,哪怕陈半鲤从不知何处获取了极其强大的真气,先前为杀慕容全月强行用出的第二剑和第四剑已经开始吞噬他的生命本源,阵阵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无力感不断袭来。他的脸色呈现衰败的灰白色,如瀑的汗水流下,却很快便流干了。
那不是他的身体恢复过来,而是他体内的水分已经被蒸干了。
再这样下去,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结局,就是从春天开始就出现在他人生尽头的那片浓重的夜色。
他喘息着,眼前的世界愈发模糊。
就这样了吗...
最后一个念头生成,无边的黑暗涌来,他没能感受到地面的粗糙不平和尖锐碎砾,直接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然后,不待无心和那两名书生上前,地面上荡起了一圈涟漪,他的身体仿佛沉入水面般沉入了地底,消失无踪。
眼前是陈半鲤有几分熟悉的一方灰砖砌成的莲池。但这灰砖不是那座城市里满是破败意味的灰白砖头,而是表面光滑的古朴石砖,隐隐透着极清洌沧桑的意味。
他上次见到这方莲池,是在连青的回忆里,那个中年人说他代师收徒,对连青的品行多有赞赏。但现在知道了他们的身份,这一幕在陈半鲤眼中便多了不知道多少含义。当代玄教教主,师门自然是玄教正统,他看见的也就是玄教正统的传承,这方莲池一下子透出了不少别的清贵意味。
还是那两个人站在莲池前。只是这次,是连青背着手站在池前,看着清澈的池水中娇嫩美丽的莲花,玄教教主站在他背后,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两人没有对视,皆是沉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玄教教主轻叹一声道:“真的要这样做吗?”
连青沉默不语。
看着他,玄教教主继续说道:“生死有命,我们修行就是为了尽力改变这种宿命,但当它已经到来,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最后平静。”
“《光明新赋》第五章倒数第三句。师兄,我用了三年时间按照你的安排学完了光明三百卷,凭此从游心一夜入无衡,都说我是修道天才,是玄教未来的希望。”
嘴上说着有自夸嫌疑的话,连青的神色却是无比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你说修道是为了改变命运,我相信这句话,并为之付出了很多努力。可为什么当我抵达修道巅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呢?”他转过身,看向神色复杂的师兄。
他是在问话,但却不是在问他的师兄,就像他现在是在看他的师兄,眼睛却落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边是北方。
北方是他的家乡。
再远的北方呢?
那里有经年的风雪,有千年的冰原。
“流云千年,大修真者亦能拥有千年寿元,但我们活着不能真的像流云一样无所依无所去。我们在找寻生命意义的过程中,会拥有无数关系的集合,来自于我们所爱的和爱着我们的人。”玄教教主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眼睛,缓声道。“这样一个过程中必然会伴随着无数的得到和失去,未来的生命里你还会经历无数次。”
“那么,我们修炼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追寻大道,实现心灵的自我救赎。”
“如何救赎呢?”
“光明会给予你答案。”
“《光明源赋》第一章第一句。”连青看着他轻声道:“你看,就连师兄你也只能从经卷里寻求答案,没法给出自己的回答。”
“你想有一个自己的答案?”
“我想去找一下。”
连青的师兄看着相貌依旧年轻如故,眼神却已然苍老的他,眼中蕴着怜悯和悲伤,没有再说什么。
天光照在池边的细柳嫩绿的枝条上,反射着明亮的白光,充满着生命的韵味。
冬天凋零的叶子,春天会重新抽出新的枝芽,年复一年。
但离开的人,该怎么回来呢?
一切突然远去。
陈半鲤从梦中醒来,但没有睁开眼,先前两剑带来的后遗症还在源源不断地燃烧着他的生命本源,带来的疲惫感让他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接着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他已经有几分熟悉。
因为他已经在梦里听过很多次这个声音了。
那个声音略带沙哑,很轻。
不是轻声的轻,是轻盈的轻,是万物不系于心的轻,这样的轻透着一种极度疏离的意味,好像他与这个世界已然全无联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那个声音说。
“你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