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二十年,李庭言感觉自己的身子已经像一块朽木,没有一丝的生机,活着的每一天,都不过是在等死罢了。
“阿淮,我昨晚又梦到你了。”他坐在玉照宫的正殿里,看着这座陈设数年如一日的殿宇自言自语道,“我梦到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在清朔的身边,看着他笑。”
和之前无数次一样,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在玉照宫坐了多久,李庭言剧烈咳嗽了起来,鲜血染红了帕子。
他看着正殿里的画像说,“我是不是马上能见到你了,不对,你现在和清朔在那边,应该过得很幸福,肯定是不想看见我的。不想看见我的话,我就不出现在你面前,只远远的看你一眼就好。如果有下辈子,我比清朔先认识你就好了。”
没有人回应他。
迈出玉照宫的宫门时,弘云忙扶了上来,看到李庭言嘴角还带着一丝血,焦急地说:“陛下,您要保重身子啊!”
弘云怎么也想不到,还不到四十岁的帝王,分明容貌与年轻时都无甚变化,依旧俊美的妖冶魅惑,可身子却已经像蜡烛一样燃到了尽头。
不等他想明白这一点,李庭言就已经倒了下去。“陛下!”他惊呼一声,急忙把李庭言抬回了圣宸宫。
圣宸宫里点着浓烈的熏香,檀香与沉香三七分的比例,还有二两的白梅花香。那是曾经,姜淮最喜欢的香味。
自她走后,李庭言便不再使用龙涎香,而是命御用监调配出了与玉照宫中一模一样的熏香,日夜焚烧。
他在一阵咳嗽中醒来,一睁开眼,便见身着华服头戴华丽珠翠的苏微沁坐在床榻边,双眼微红。
见他醒来,苏微沁立刻捧了一盏茶水递给他,轻声细语地说道:“陛下终于醒了,先喝盏茶润润嗓子。臣妾给陛下炖了黄芪党参野鸡汤,这就让他们给陛下上来。”
“你有心了。”李庭言喝了一口正好七分烫的茶水,有些欣慰地看着苏微沁。
她总是这样,无时无刻不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贤良淑德,一个后妃应有的美德,她全部有,只可惜…
苏微沁服侍李庭言用了饭后,又亲自给他喂了汤药,双眼微红,有些担忧焦急地说:“陛下一定要快些好起来,陛下是臣妾唯一的依靠,若是陛下出了什么事,臣妾与咱们的孩子可怎么办呢。”
“别担心。”李庭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柔声安慰道,“朕无碍。玄祁和徽鸣近来可好?”
“都好。”苏微沁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说,“玄祁近来格外刻苦,夫子也夸了他多回。他说,等父皇好些了,就要来给父皇背书呢。还有徽鸣,她担心陛下的身子,日日都跟着臣妾一道在佛前祷告,为陛下祈福。”
“这两个孩子都好。”李庭言淡淡笑道,“爱妃言传身教,他们自是不会差的。”
“哪里又是臣妾的功劳。”苏微沁推却道,“他们是陛下的孩子,也是因着陛下才能如此聪慧。陛下,玄祁还说,他想和父皇习字呢。”
“好。”李庭言握着苏微沁的手说,“等朕身子好些了,朕就教他。”
只是,他的身子真的能好吗。他的咳嗽已是多年顽疾,尤其是这两年更是频频咳血,气血亏损。
他曾私下问了杜恒,杜恒直言道他的病乃是曾经误用了相克的药物所致,幸而所用不多,本不会伤及性命。
但是这些年他案牍劳形,朝乾夕惕,又神思郁结,对身体损害极大。这才到了如今药石罔效的地步。
药物相克…他几乎从不服用补药,何来药物相克一说。
他想到了自己殿中的熏香,让杜恒细细查看后,果然发现那熏香中的一味香料,与龙涎香中的玄参相克。
李庭言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却并不生气,反而笑出了声。姜淮,她果然恨毒了自己。但是这样也好,至少,她不会忘记他。
只是杜恒也说,那两味药相克的危害并不大,而李庭言也不使用龙涎香多年,对身体应是无害的。
这样想来,他又有些自欺欺人地想到,她是不是心软了,所以,只是想找个法子分散内心的痛苦,不是真的想杀自己。
只是无论如何,如今他也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再大的疑问,也只能带进棺材里。
又过了些时日,李庭言的身子好了许多,能够正常上朝。他看着如今大臣们汇报的政事,不过是一些寻常琐事,各地都风调雨顺。又看着大梁空前辽阔的版图,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皇爷爷,孙儿没有让您失望吧。”
最近,他总是会想很多以前的事。想到十六岁那年,皇爷爷于病榻前嘱咐他说,“庭言,朕把江山交给你,只愿你做到两件事。第一件,让大梁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边境再无异族侵扰,大梁能够在你手上,国泰民安。第二件事,清朔,朕希望你对他永不猜忌,若你实在放心不下,就让他去雁门关吧,他会为你守好大梁北境。”
如今,他做到了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宋清朔,也的的确确为他守好了北境。只是,宋清朔战死沙场,若是皇爷爷知道了,可会怪自己。
他忽然有剧烈的咳嗽,不知所料,帕子上依旧沾了鲜血,他不得不开始考虑一些后事。
大皇子璟承,他曾寄予厚望,只是璟承却过于没有野心,整日寄情诗书。性子又仁厚的近乎懦弱,实在没有担任帝王的魄力。
二皇子玄祁,聪慧伶俐,小小年纪便胸怀大志,只是,他的生母,到底为李庭言所忌惮。
他做不到如汉武帝那般去母留子,但是倘若不这么做,待他百年之后,朝堂定会被太后把持。首当其冲受害的,定然是苏微澜。到了那个时候,阿淮,她会更恨自己吧。
还有三皇子乐远,三年前为嫔郑绾绾所出,如今也不过是个垂髻小儿,他从未动过立储的念头。
这样想着,他有些落寞无助,这万里江山,到底该托付给谁。
但是很快,他的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又变得越来越强烈。
那个孩子,她是姜淮带大的,姜淮去后,又由苏微澜亲自抚养,胸怀大志,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是雁门关一带远近闻名的女中诸葛。边关在她的治理下,如今更加繁盛,近年来纳税都快赶上了江南富庶重镇。
或许,她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忽然就明白了,当年皇爷爷为什么要冒着被百官联合进谏反对的压力,也要立姑母为储君。如今,他也遇到了和皇爷爷一样的现状。
他立刻亲自写下密诏,吩咐弘云说:“你亲自去一趟方城,务必把此密诏,交到瑾柔与郡主手中。”
方城太尉府,苏微澜打开了弘云呈给她的密诏,上头只有一句话,“即刻召长宁郡主苏微澜与大公主回京”,而和密诏一起的,还有那枚雕刻着衔环猎豹的黑玉连环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