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知秦琬和苏彧感情不好,见她神情真挚,语气诙谐,既无怨怼之心,也不粉饰太平,欣赏之余也想起了逝去多年的长孙,不由叹道:“琨儿若能长到你这么大,也该是这个样子。”哪怕他飞扬跋扈,欺男霸女,成天被御史参,让圣人和代王收拾烂摊子,也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好啊!
话一出口,圣人就后悔了,秦琬正怀着孕呢,怎么能和她说代王逝去的嫡长子?圣人望着秦琬,果见她流露一丝伤感之色,与其说是怀念,倒不如说是遗憾:“大哥他——他哪怕晚几年去也行啊!愿意和王府结亲的人比比皆是,哪怕……若真是那样,我的儿女定然不止一个,随意过继一个给他,也不至于如今这般——”
说到此处,秦琬再也说不下去,只见她抬起手,默默地拭去眼角的眼泪,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一眼圣人,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圣人听得心酸,忍不住说:“你啊,又在说孩子话。”他明白,秦琬这是在怨,怨她的哥哥死得早,连门亲事都没结下,不能名正言顺地过继嗣子;怨她的弟弟死得更早,才刚落地,还没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就去了,连序齿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提香火传承。但代王府哪里是寻常人家,可以在嗣王病得快不行了的情况下,急急忙忙找门亲事,等嗣王过世了,再过继个子嗣来?
王爵的传承牵扯到了太多的问题,退一万步说,即便要过继,也轮不到秦琬的孩子,一个外姓人来继承大夏的亲王之位啊!哪怕降等郡王、国公甚至郡公也不行。但这份心情,圣人何尝不明白?他与穆皇后十年无子,哪怕与太子再怎么不友善,心心念念的也都是过继太子妃所出的次子,从没考虑过别人的孩子。
那是我同父同母的兄弟,哪怕关系再差,我在这个世上也只有这么一个兄弟。既然我没有亲生的儿子可以继承这一切,偌大家业便宜谁?当然只能给亲兄弟的儿子!必须是嫡子,不可以是庶子,也不能是庶子的儿子,只能是嫡子的嫡子!
等等!
想到这一节,圣人忽然思索起来。
他之前一厢情愿,只盼长子和心中属意的继承人两全其美,心道代王是长兄,是姻亲,是宗正,魏王登基之后,怎么说也得退让几分。可他怎么就忘了,代王没有嫡子呢?
按照大夏律令,没有嫡子,爵位必削。即便惦记着兄弟的香火情,在代王的庶子已经封了县公的情况下,也算不得什么,顶多将秦放的爵位再晋一晋,权做安抚。
这是圣人之前设想的情景,时至今日,他忽然想起,还有另一种可能。
过继皇子。
兄长没有嫡出的儿子,爵位要被削,做弟弟的将儿子过继给兄长,瞧瞧,多给面子?但这是代王想要的么?肯定不是!庶出的儿子为了爵位,为了荣华富贵,只会巴结奉承代王,皇子王孙呢?代王和过继来的皇子有了冲突,底下人会帮谁?恪儿受了一辈子委屈,难不成临到老了,还要受小辈的委屈?
若是魏王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代王,圣人所设想的一切兄友弟恭,照拂长子,十有八九*成了空谈,偏偏这种可能性……圣人对魏王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掌控欲很强,心胸也算不上宽大,代王对魏王虽说不错,到底没那么圆滑,秦琬也放不下高傲,有时候不知不觉就膈应到了别人。
这个别人若是代王、梁王、齐王甚至太子,圣人都不担心,可魏王、鲁王等人嘛!圣人就得提高警惕了。
再说了,过继皇子,听上去风光,实际上也没了争夺那把椅子的指望。真要是喜欢的儿子,谁会过继出去?同样,生母若是位份高或者得盛宠,十有八九*也不会放弃搏一搏的可能。只有那些生母位卑,或身份有瑕疵的,要不就是本身不讨人喜欢的皇子才会被过继出去。
他的长子,他一心一意要补偿的儿子,难道后半生只能靠魏王不喜欢的庶子来奉养么?
想到秦琬说的“非但你的曾外祖父、外祖父、祖父都是极了不起的人,你的父亲也有功于国,岂不光鲜?”,圣人的心沉了下去。
光鲜,的确光鲜,可若是苏彧真办成了这件差事,苏家的儿女又已长成,若是魏王登基,外戚势力不可谓不大。魏王母族卑微,无甚依靠,穆家与之貌合神离,勋贵们因为钟婕妤的娘家是穆家的家生子之故,多半对其避如蛇蝎。臣属会效忠他,也未必敢得罪太子,尤其是名分早定,母族势力又极为惊人,还占着名分,不能轻易撼动的太子……圣人让秦琬和苏彧联姻,为得是稳住魏王的地位,保住代王的性命,可若是这份好意,最后却成了长子的催命符呢?
圣人老了。
纵然精神依旧矍铄,思路仍然敏锐,眼光一如往昔的锐利,但他还是失去了年轻时候那股不惜一切也要达成目的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