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的宫城比起新绛城和临淄城的两座公宫,规模小了许多。但与其他两城不同,鲁国宫城的殿基建在高于地面的岩石之上,因而黑褐色的城墙和城门两侧的石阙显得格外高大威严。
孔丘在宫门前下了车,端木赐和冉雍一左一右随他一起进了宫门。其他包括我在内的四十几个儒生便在宫门外的空地上跪坐了下来。
夏末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临近正午时分,干燥的地面上蒸腾起了一层不断晃动的热气。儒生们个个汗如雨下,坐在我左前方的两个男子,因为身量较其他人胖一些,整件儒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湿答答地粘在后背上。
孔丘入宫已有一个多时辰,宫门处依旧没有他的身影。众人在酷热的折磨下渐渐变得有些焦躁,人群中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师兄,你说夫子为什么还不出来啊?”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凑到一个头戴素色方巾的儒生旁边小声问道。
“不知道啊,君上该不会又像上次那样躲起来不见夫子吧?”
“唉,我可听说齐国陈氏这两天又送了一批女乐入宫,君上他不会”坐在我身前的胖儒生也忍不住加入了谈话。
“你从哪儿听来的?陈氏派人来我们曲阜了?”那身材瘦小的男子连忙把身子挨了过去。
胖儒生用袖子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神秘兮兮地说:“不只宫里有,我父亲说,正卿家里陈氏也派人送了大礼,而且送礼的还是陈恒的亲信。”
“送礼有什么用?遭难的齐夫人可是正卿的嫡女,只要君上同意了夫子的请求,还怕正卿不同意吗?”
儒生之中小声议论的人越来越多,我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好一个办事周全的陈恒啊!
宫变之后,他就派人马不停蹄地向齐国各地下达征兵令。如今组好了军队,他又派人送礼到鲁国贿赂鲁公和季孙氏。像他这样软硬兼施,双管齐下,鲁公和季孙氏恐怕都不会再为了道义向齐国开战了。
如果鲁公不举“义”旗,如果鲁国还站在齐国一边,那我和无恤之前关于晋鲁结盟的设想就又成了一场可笑的白日梦。为什么?为什么陈恒总有办法打乱我们每一步的计划?
我们和陈恒在齐国的争斗已经输得彻彻底底。明年秋天,在卫国的原野上势必还有一场更艰难的战争在等着我们。到那时,我们还要牺牲掉多少人?到那时,我们真的能从陈恒手里赢到卫国吗?赢到卫国之后呢?齐晋之间的争霸会就此停歇吗?
不,这将是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战争。
齐侯的死也许只是一个开头,之后的血战,我们谁都躲不开、逃不掉
夏日炎炎,酷暑难耐,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感却生生扼住了我的喉咙。
就在这时,儒生中突然有一人站了起来,他指着宫门冲我们大声喊道:“快看!夫子他们出来了!”
我精神一振,连忙举头望去,只见两扇高耸的宫门中央,一身青衿儒服的端木赐正艰难地背着孔丘朝我们走来。
这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老人最终也倒下了吗?刚刚入宫时,他的腿上明明有伤,脚步却异常地沉着坚定;现在,他见了鲁公,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却这样倒下了。看来,鲁国是不可能出兵齐国了,晋鲁结盟之事也彻底无望了。
我闭目长叹一声,随几个儒生一起迎了上去。
宫门前,卜商第一个冲了上去。他扶着孔丘的背焦急地询问着端木赐:“师兄,夫子怎么了?你们见到君上了吗,君上他怎么说?”
“夫子在殿外等了一个多时辰,脚伤加重,又中了暑气,刚刚出来的时候在台阶上险些又跌了一跤。”端木赐蹲下身子把背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的孔丘往上耸了耸。
“那齐国的事,君上怎么说?”卜商小心翼翼地在端木赐身后托着孔丘。
“君上说鲁是小国,齐是大国,鲁国不能对齐作战,而且出兵的事他管不了。”
“征伐兵戎之事,君上管不了,还有谁能管?莫非君上让夫子自己去找正卿?”卜商惊愕道。
端木赐轻叹一声点了点头,一路背着孔丘走到了轺车旁。
这时,在宫门外等待了许久的儒生们全都拥了上来。
“夫子,你怎么样了?”
“师兄,君上怎么说?”
“夫子,君上真的收了陈氏的女乐吗?”
“夫子”
儒生们你一言、我一语,所有人都激动异常。
我原以为孔丘已经昏睡了过去,但当儒生们高唤“夫子”时,他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趴在端木赐背上,无声地注视着他身边一张张年轻而激动的脸庞。他看着他们,他的眼睑突然开始不住地颤抖,他扶在端木赐肩膀上的双手越握越紧。当我的视线和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时,我分明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声的歉疚和深沉的痛楚。
“夫子,我们先回家吧。”端木赐微微侧头,声音哽咽而沙哑。
孔丘依旧沉默,他抬起头痴痴地望向宫城高耸的城墙。
“夫子,回去吧”冉雍紧紧地抓住了孔丘的手,“君上今天也许还没听懂夫子的话,明天我和子贡再来一次,只要君上明白了夫子的意思,他一定会同意出兵的。”
孔丘缓缓地转过头,他看着冉雍,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示意端木赐将他放在了地上。
他站直了身子后便一个人颤巍巍地穿过人群朝宫城的左边走去。他的左腿几乎不能落地,他的每一步都迈得极小,大家不敢去阻拦他,只能不明所以地默默跟在他身后。
孔丘走到了宫墙外的一角后,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两手高抬朝着大城的东南方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这是做什么?他在朝谁行礼?
我心中惊疑,努力往前挤了两步,顺着孔丘跪拜的方向遥遥望去,鲁国的宗庙那供奉着鲁国历代君主亡灵的巍峨庙堂就这样映入了我的眼帘。
孔丘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对着鲁国公室的庙堂行了叩拜大礼,看着他伏在地上长拜不起的身影,我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此刻内心的痛苦,也许不是因为鲁公拒绝了他,而是因为他终于认识到他再也无力维护君主、再也无法归政于君了吧!
鲁公因为忌惮季孙氏的权威,已经放弃了君主的尊严,而孔丘作为“礼”的支持者,对此却无能为力。
“夫子”冉雍跪在孔丘身旁小声劝道,“让弟子扶夫子起来吧!天热,地火伤身啊!”
“雍啊,我们走吧。”孔丘的背微微一动,冉雍连忙跪直了身子去扶他,端木赐也几步走到了孔丘另一边。可就在孔丘预备起身之时,他的身子却猛地往下一坠。
“夫子”
孔丘晕厥了过去,宫门前一片混乱
混乱中,孔丘被人抬上了轺车,端木赐带着我报给他的药名朝西城飞奔而去,冉雍指挥着众儒生为轺车让出了一条道路。我坐在轺车上照看着孔丘,卜商一拎缰绳,大喝一声,驱车朝孔府方向疾驰而去。
在我们最终到达孔府时,孔丘左边的小腿已经肿得比右边的足足粗了一圈。入府不到半刻,他又沉沉地发起了高烧。
卜商急得在厢房里不住地来回踱步:“端木师兄和冉师兄都还没回来,府里也只剩下几包治头痛的草药。子黯,这可怎么办?夫子怎么突然就烧上了呢?”
“师兄,你先别急。”我伸手探了探孔丘的额头,手底下炙热的温度让我不由得皱起了双眉,“师兄,我现在出去替夫子采点儿降烧的草药,你去打桶井水,用湿布替夫子擦擦身子。”
“这个时候擦身子?”卜商停下脚步,一脸愕然地看着我。
“嗯,夫子年岁大了,这个时候发高热对他来说很危险,我们必须赶紧想办法帮他把热度降下来。”床榻上的孔丘已经蜷缩起了手脚,整个人不住地发颤,我见状急忙掀开了他身上的薄被。
“子黯,夫子已经冷得发抖,你这是要做什么?”卜商见我还要扯开孔丘的衣领,连忙抓住了我的手。
“师兄,夫子这是因为发热而抽搐,不是因为冷。我是医师,你要听我的。”我抽出被卜商紧握的手,迅速地取下孔丘头上的玄冠,而后又从房间的箱子里找了一件轻薄的麻布单衣交给了卜商,“师兄,夫子身上的礼服太厚重,你待会儿替夫子擦完身子后就帮他换上这件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