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至如此】
余晖中,风递来的字句依稀可辨。
那是唯一能够理解他的,挚友的声音。
夏日沉闷的晚风使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苦闷。
不变的是其中蕴含的坚强与温柔。
男人仍坐在树下侧耳聆听,似听到了孩童啼哭、草木出芽、雏鹰振翅。
回过神,身边只余孤坟一座。
王失德,为妖所惑。
幸得珷王相助,乃清君侧。
王愧,禅让珷王。
新王登基,予旧王一封属地,其地内外不共法,自成一国。
这是没有人流血受伤的更迭,人们欢呼着,庆贺新王加冕。
时间流转,世事更易,人心不移。
面对越牢固的事物,时间便越无力。
像那商人的贪婪、权力者的傲慢、卑微者的嫉妒、弱者的愤怒。
有良知的商人被欺压,为民请命的官员死于非命,自信之人遭讥讽,如此恶意谁又能忍受?
他终究没有战胜人心之恶。
男人禁锢了神,所以畏惧神的海更畏惧他。
既然连时间无法改变人心向背,那他无法消除人心之恶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他无法回到过去救回妻子,也无力消灭愚蠢与懦弱。
不,不对。
愚蠢与懦弱是人的恶,但人的恶是王的错,是当权者的错。
错者败,败者不可不服。
他没有不服,如果不服就不会沉默着任水流西去。
他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去。
如果想走的话,说一声就可以了,不是吗?
有些人在夏日午后安静地离开,一声招呼都没有打,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阳光怎么就这么刺眼。
男人终于放下遮眼的手,原来太阳早已落山。
这一次,连太阳都背叛了他。
怪人坐于树下。
手掌伸张,一朵梨花随即飘至其上。
他将花放在地上,放在自己手边。
树前有一座似金石又似砂土的碑。
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迷蒙的光。
【我就是要落花被我亲手送到地上,你有意见吗】
【谁说立碑就一定要刻字,它就是块立着的石头】
【石头真的不能发光吗?太阳与萤火虫都能发光】
【或许石头真的可以发光,只是看到光的人不说】
【如果他们能真的不怕我,愿意跟我聊天就好了】
音容笑貌恍若昨日,切切之言惹人生怜。
如果这也是她的一个谎多好。
她会笑着从树后跳出来告诉自己,你又被骗了。
这是怪人每天都做的,遥不可及的梦。
他与她近在咫尺,却相隔阴阳。
【人妖殊途,你真的打算跟我走吗】
【当然是真的,我以后不会再骗你】
怪人看向街上,街上人来,街上人往。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树已不再是那棵树,城也未必是那座城。
只有人,一如既往。
奔波于生者、哀叹于老者、挣扎于病者、畏避于死者,度过年年岁岁,历经百世轮回,好似从未变过。
行人在这一如既往中更迭,树和城在这一如既往中衰老。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走吗】
【因为你每次都假装被我骗到,我才不要你迁就我】
【我一定会用一个完美的谎言骗到你,然后再笑着告诉你,你被骗了】
【怎么就冲突了,我才不会食言。好吧好吧,在那个完美的谎言布置完之前我都不会再骗你】
沧海横移海仍在,老幼更迭人不移。
变的终究只是表象,而不是本质。
男人低下头,阳光真的好刺眼。
从寂静到喧嚣要经历多少岁月。
每一刹那又包含多少离合悲欢。
无人知晓,只有城知道。
城中喧而不吵,嚣而不闹。
天空阴云似幂,覆在人心上。
沉闷、压抑。
本该如此。
一束天光破云而出,映在碑周,照在树上,刺在眸中,穿入心海。
有一座城只有一棵树,有一个人只爱一个人。
他不是树,那她大概也不是太阳。
他只是一块不会发光的碑。
庆幸的是,萤火虫那微小的光就能点亮。
可她也不是萤火虫。
男人感到莫大的哀伤。
不为亡妻,亦非王位,只为这些城中人。
【静,太静了】
话音回荡,响彻宇中,竟无应答。
喧嚣的城市被沉默笼罩,视线透过思绪汇集一处。
汇聚在树下碑前。
这是难以言喻的地方,是穿入他们心海的光。
区区小虫也曾追逐太阳,微微萤火亦愿照彻四方。
然卑如朝菌蟪蛄又怎能争得过扶摇之鹏。
鹏生即为鲲,眼中惟海,心中向天,光辉覆其羽翼而不觉。
双翼之下岂有其睬者?
暗随其所至,影随其所行。
于是朝菌不信阳光,蟪蛄不思白日。
直至目睹,那道破云天光。
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夜光者易伤,洁白者易污。
萤火之光虽灭,微微之光却为碑所铭记。
白莲临夜虽暗,不入泥即可日出时再辉。
然长夜无终,阴云密布,安能辨黄昏黎明。
静,太静了。
云不行则雷不生,雷不生则霆不鸣。
已沉默太久,久至不生吵,无人闹。
已渐习惯井口米粒之光,不逐日月。
沉默只是为爆发而积蓄力量,向死寂以求取生机。
有心者方有心伤,麻木心死者岂会伤心?
心伤可以心死之法镇之。
可光阴荏苒,焉能辨其志?
终究要治本。
堵为疏之准备,疏为堵之目标。
透骨之寒,可避以城池,暖以火光,然不可长久。
其解惟天下春。
一道目光从极远处投来又移开,独留一声太息。
【何至如此】
像是老叟自语。
思绪快聚快散,徒增迷茫。
呆立着、停顿着、愤怒着、沉默着。
笑着、哭着、看着、想着。
世间竟有如此复杂之感情,如此数量之表情。
无人知,亦无人愿知。
世人从不在意他人悲喜,更难认识自身感情。
何况,有时知之便是负担与责任。
固善者云:无知是福。
男人不知何时消失,唯余碑前梨花。
转眼已是两千载光阴逝去,世事更易,无有不变。
从人类愿望的角度来说,时间的堆积似乎可以做到一切。
愚公能通过子孙后代的努力移走大山,再坚固的石头也会被水滴穿透。
可是,当真可以改变一切吗?
死物的发展变化可以琢磨,生物的未来又有谁能看透呢。
时间没有给出他们的答案,只是展现一个又一个相似但又不同的轮回。
两千年,其实一切都不曾改变。
是时候带来变革了,真正能够改变一切的变革。
圣皇定位无穷宇宙,天皇打通诸界避障,逍遥侯找寻并接引一切可能性之物,受王排除外物侵扰。
世间强者皆翘首以盼。
这是第一次,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亲眼目睹这盛大的场景。
那是生的希望,是死的恐怖。
也是真正的、充满无穷可能的未来。
越理解宇宙之大就愈发觉得自身渺小。
借无穷宇宙之力,以改变因果之奇物为引。
究竟能引发怎样的奇迹,任谁也无法揣度。
只希望别有什么干扰。
受王屹立无穷高处,观之极远又极近。
他双臂交错,虚抱于身前,似正与爱人相拥。
那副身姿是如此宁静祥和,令人望着就感到平安喜乐。
没有人讨厌和平与幸福。
借无穷宇宙之力,自然也要承担无穷宇宙的反馈。
这个反馈只能由受王独自承担。
在真正的劫数面前,神、仙、妖、怪与人又有何分别。
大概只是井外之蛙与井底之蛙的区别吧,总不过一只蛙而已。
爱人。
这是受王所处境界的名称,是独属于他的境界,天下无敌的境界。
无人敢阻,拦者皆亡。
何需言语。
不知有多少生灵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浸染。
不知有多少高手被一个背影骇得无法动弹。
当看到昭告天下的文书时,他们就猜到了排除外物侵扰的意思。
内部干扰自然也是干扰。
即便早就猜到了,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当切实感受到这匪夷所思的力量时,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无知。
原来自始至终都不曾将他们作为需要排除的干扰。
就算再怎么谨慎地预想、高估,也不可能想象出这超越想象力极限,甚至难以被完全认知的强大。
这是令人绝望到无法心生畏惧的差距,这种感觉应该叫麻木。
无法理解也无法反抗,就算想要臣服亦无法认同。
凌驾于此世间之上,一切是非因果都是那么无力。
这就是天下无敌,光是存在于此就已然让人无法生出任何敌意。
就算倾尽全力想要殊死一搏,却又不知该怎样才能与之为敌。
男人再次现身,他的身影覆于世间,他的光芒温和,耀在心间。
两千年,应是风云变幻,许是弹指之间。
在这个时间尺度下,不变才是最大的改变。
他从未离开,但世界早已离开。
时机已至,是时候让停滞的船再次起航。
大风吹,锦帆扬,春天与爱人定在前方。
流星接连从天外飞向东方。
燃烧的尾焰逐一划破天空。
星落如雨。
虽好奇,却无一人动。
一人之力,天下慑伏。
半个时辰,世界恢复,一切如初。
重获新生?恍如隔世?徒留感叹。
“不愧为千古第一杀神。”
宫殿中,烈阳般的王仰头自语。
【何至如此】
宫殿外,两名小童争论不休,其中一人突然嚎啕大哭。
另一人手足无措,想上前安慰又不知如何是好。
“别哭了,我不说孙悟空坏话了。好不好?”
哭者闻此言,气已消了大半,可那本该停下的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往外流。
这不是愤怒的泪水,而是悲伤的泪水。
他无法反驳孙悟空是妖,但他就是想为孙悟空难过。
戏台上最后那句唱词在心间反复回荡,无法散去。
“可惜了你,亿万年不老长生客,如今化作个中途短命人。”
如果明天孙悟空能活过来,他一定要问问孙悟空。
【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