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从店外进来一个人,径直走到他们桌边,在剩余的中间那张凳子坐下,正是那个大闹婚礼的王君豪。他一身酒气,头发披散,双目中血丝密布,脸色青紫,将拐杖靠桌一放,低声说道:“你们的马跑得好快。”不待两人说话,又喊道:“小二,来一壶酒。”堂倌跑了过来,眼睛望向杨重梧,杨重梧点了点头,少停跑堂就送了一壶酒来。
王君豪接了酒壶,自顾自地斟满三杯酒,也不言语,先自饮一杯,而后又斟上了,老实不客气拿筷子夹菜就吃,待口中菜咽下去,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望着杨重梧问道:“柔儿她怎么样了?”杨重梧答道:“秦姑娘挺好的,她在孟公子身边,陪他养伤。”
王君豪眼睛一红,如要滴血,右手提了酒壶倒酒,却因手颤抖太过厉害,酒洒了一桌,柳依萍将自己面前的一杯酒推了给他,他端起杯来,再次饮干,杯未放下,就发出一声长叹,悲愤、绝望、无奈,尽在这一声叹息之中。
“我与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相识,十年前她举家避祸,迁居到了卜伦泰,她的家离我家就两里多地,她父亲和我爹是有些交情,两家就经常走动。那时她还没满十岁,梳两个小辫用红头绳扎了,走路一蹦一跳,我若离她远些,她就会喊‘君豪哥哥,君豪哥哥’。卜伦泰地广人稀,我们所住的地方更是偏僻,一年到头,就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儿在一起玩耍,上山抓野鸡,下河摸鱼虾,真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王君豪神色渐见平复,口中悠悠道来,似乎是说给他二人听,又似是喃喃自语,他又倒了一杯酒喝干,接着讲道:“有一次我们去山上玩,阿柔顽皮,与我躲猫猫时往山上疯跑,听到她一声尖叫,我急忙跑上前去,一看在她前方不远处一头灰狼正呲牙瞪着她,我赶忙将她拉到我的身后,拔出匕首,山里的野狼凶得厉害,饿极了敢跟老虎打架。小柔那年才十二岁,小脸吓得惨白,我也刚满十五,那灰狼扑上来咬住了我的左手,我感觉我的左手都已经断了,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当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它把咬死了就会再去咬小柔,我不能让它欺负小柔,我用右手的匕首照着灰狼肚子上一连搠了十几刀,狼肠子都流出来了,狼嘴至死都没有松,我流了很多的血,再也支持不住了,迷糊中听见小柔哭着在喊‘君豪哥哥,你不要死’,紧接着就大声喊救命,那是我听到的这辈子她说话声音最大的一次。我醒来后发现已回到了家中,养了三四个月伤才好完,左小臂上结了很大的一个疤,每次看见这个疤我都会想起小柔。后来我才知道她两只小手攥着我的匕首,守在我身旁有一个多时辰,嗓子都已经喊哑了,直到天黑了我爹和他爹才找到我们的。”
王君豪直视栏外,双眼空明,脸上似笑非笑,看来是已完全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此时夜色降临,栏外已是黑蒙蒙的一片。柳依萍以手托腮,已听得出神,杨重梧提酒为王君豪满上,自己也喝了一杯,问道:“那后来呢?”
听到杨重梧的问话,王君豪似从梦中醒转,收回目光,将酒一口喝干,说道:“后来,两家大人说这两个小娃娃如此要好,等长大些结个亲家好了。我当时听到心中高兴之极,所以从十五岁起,我就在心里把小柔当成了自己的妻子。在小桃十三岁那年,晋中传来了消息,说迫害他们的那个狗官已经死了,她家便又迁回了晋中,在要走的头一天,小柔眼睛哭得像两颗小桃子似的,反反复复的跟我说,要我一定要去晋中找她。后来又过了一年,我家也发生些变故……便也去了晋中安身,我到晋中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小柔见到我时非常开心,可她已经长大了些,会害羞了也矜持了许多。四年前,我不得已漂洋过海,远走扶桑,不想一回来她已是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王君豪说完,又是喟然一声长叹,倒了一杯酒又喝了。
王君豪以手扶拐,看着杨重梧说道:“这件事情我从未对人提起过,憋在我心里好生难受,那天与你交手过后,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和你讲讲。我在孟家外面的路旁,守了两天才看到你们出来,你们的马跑得飞快,我追了好几个时辰,跟你说了这些,现在心里似乎要轻松一些了。”
柳依萍忽然问道:“你觉得孟云城的为人如何?”王君豪一愕,回答道:“我找人打听过了,孟云城为人忠厚,脾气性情都还不差。”柳依萍又问道:“你认为秦柔跟孟云城在一起,能不能过得开心幸福?”
王君豪不答,低下了头,柳依萍正色说道:“其实你心中已有答案,孟云城方正忠厚,秉性柔和,对秦柔也非常的好,他家中广有田宅,能够给秦柔一个幸福稳定的生活,而你虽然很喜欢她,可秦柔不是江湖中人,你未必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双拳握紧,手中抓的是空气,你放开双手,方能去抓许多东西,所以有些事情,于人于己,放下比不放要好得多。”
王君豪沉默良久,抬起头来,哑声说道:“放下比不放要好,受教了。”提起拐杖,转身下楼而去,柳依萍另拿起一个酒杯倒了一杯酒,轻启朱唇,一口饮干,轻叹道:“这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汉子。”
她与杨重梧一起凭栏目送,那黑色身影出门后,转眼就融入至浓浓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