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熊头虽个头不高且骨瘦如柴,但那腰杆子却硬得很,他竟站直身子大义凛然地喝道:‘唐老夫子曾在后备营对众将士训话,汉人的脊梁不可弯!膝盖更不可软!’
此话一出,周围所有人皆神色一变。
许南潇已是气得神色铁青,她本是想给王秀荷看看她在这儿有多威风,结果反被这犟老头儿给当众打脸,这她如何能忍?
于是她寒声道:‘好你个老熊头!膝盖不能软是吧?那你便站着受十板子!’
老熊头毫不畏惧地抱拳道:‘请许夫人责罚!’
而后一个大汉拿着板子便狠狠地抽打老熊头。
当时护送王秀荷的有军债事务所的六个护卫和一个随从,七人皆低声议论,这瘦老头儿怕不得有五十来岁了吧?没想到挨如此重的板子竟连哼都不哼一声,且那下盘站得极稳,他定是个练家子云云。
唐世勋听到这儿不禁眉头紧皱,语气不满地说道:“你当时就在一旁为何不去劝解?还有许南潇那蠢婆娘,她可是管理局的局座!怎可如此当众欺负一位老人家?”
“劝解?”王秀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奴家那时怎晓得老熊头是何许人也?且许南潇被扫了脸面正在气头上,奴家那次去又要与她谈一桩上万两银子的买卖,怎可能为了帮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家而使自己在跟许南潇谈价时陷入被动?况且您以为老熊头是故意用‘膝盖不可软’去扫许南潇的脸面?其实这老熊头精明着哩……”
王秀荷似笑非笑地说道,诚然,许南潇做事雷厉风行且个性张扬爱面子,但她同时也颇为照顾自己的手下。
若是个青壮年犯下了这等疏忽,恐怕许南潇早就劈头盖脸地破口大骂了,不过她骂归骂,除非是犯下严重的失职或大错,一般的错误她不会开除人,毕竟这年头谁都不容易,能有份稳定的活计已是难得。
正因为老熊头等五位老人家的年岁大了,许南潇才只是让他们主动认错而已,之后她最多是多骂上几句,骂痛快了也就过了,她犯得着去当众杖责老人家而使自己徒惹骂名?
但巧的是当日这事又是许南潇故意想在王秀荷面前显威风,若非如此她何须把五位老人家给叫到管理局的大门口训斥?
而老熊头同样察觉到了这一点,就以那一滩小水的疏忽,何须把他们叫到外边来训斥?况且许南潇又并未真个摔在地上,怎可能开除他?
加之许南潇当众打他一个老人家的板子,她又是高高在上的局座大人且极爱脸面,故此他这十板子极可能捞到些好处。
果不其然,当老熊头被打完之后,许南潇那口气也消了,她当众表扬老熊头能牢记唐老夫子的训词值得大家伙学习云云。
而后许南潇递了五两碎银给老熊头,说这银子既是给他养伤,也敬他能践行唐老夫子的教诲,膝盖不可软,好样的!
许南潇此举得到周围所有百姓的赞扬,膝盖软不软的另说,但许多人已是在羡慕老熊头这十板子被打得值当。
因他在管理局里边烧水做饭加扫地一个月才得几钱银子而已,这十板子便换了他大半年的工钱不是?
王秀荷当时也觉着这老熊头有点儿意思,于是她吩咐她的随从去与老熊头攀谈一番以了解此人,她这随从在暗地里的身份乃是特别行动队的成员。
到了当日下午申时,王秀荷与许南潇谈妥了那桩买卖以后离开了码头市集管理局,而她的随从已在马车旁等候,马车缓缓向零陵城驶去,随从向她如实禀报了他与老熊头攀谈的内容。
这老熊头并非难民,他是武昌府城江夏人士,但早在崇祯二年,即十五年前就已来到了零陵县并定居于珠山的东湘桥一带。
直到去年冬季,由于广西杨总兵奇袭石期站并得手之后,老熊头担心官兵会打下黄田铺,而东湘桥位于黄田铺的南边,两地距离不远。
为防遭遇兵灾,老熊头与他的儿子、孙儿三人逃到了零陵城以南不远的门滩暂居。
到了今年正月初,唐老夫子命县衙的壮班公开招募难民青壮去门滩,当时被招募的难民青壮皆可带家眷去往门滩附近的潇水东岸一带,并在县衙工房的规划下搭建难民窝棚区。
由于老熊头与儿子积极参与搭建工程,且这父子俩皆懂得做些木工活计,是以也分到了一间上等的窝棚,没错,当时那数万间窝棚可是被县衙工房给分了上中下三个档次的。
而老熊头虽不是近两年逃难来的难民,但他说自己十五年前就从武昌府逃难来了,谁还去刨根问底?加之父子俩又是技术工,从那数万间窝棚里边给他们分一间上等窝棚也是应该。
当后备营在门滩立营头时,老熊头又去该营之内当了个临时的伙夫,他之所以清楚记得唐老夫子的训诲,正是缘于他在营内烧水做饭之余所见。
至于说为何老熊头家里只剩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儿,却是因为他们一家子在两年前遭遇了疫病,结果全家死得只剩他们三人,也正是在那场疫病之后,他们仨皆变得骨瘦如柴。
那随从还神色古怪地说,老熊头请他给王夫人带四个字:老骥伏枥。
当王秀荷听她随从说了这些事以后,她不禁陷入了沉思,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个老熊头很不简单呐?
尤其是老熊头提到在官兵夺得石期站以后,他竟会担心黄田铺不保且决定进入零陵城避难?要知道当时零陵城的献贼主将孙将军的主力几乎都在黄田铺一线!他老熊头凭甚认为黄田铺不保?
而正当王秀荷在思索之时,她的马车经过了门滩公校,她的随从在外禀报,老熊头正与门滩公校的校长左夫人在校门口说着话。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老熊头故意为之?他竟与方忠仁的夫人左氏也认识?王秀荷很是好奇,她遂借口要去公校看一看她的女儿小囡,也去到了公校的门口。
让王秀荷惊奇的是,老熊头的孙子竟也在公校里就读,且还是左氏特招的学生。
自从正月初唐世勋吩咐左氏就任门滩公校的校长以后,至二月十一,左氏一共招收了三批学生,加起来不到一百个孩子,且这些孩子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后备营最初那一千将士的儿女,老熊头的孙儿竟也‘挤’了进去?
左氏则告诉王秀荷,老熊头的孙子极其渴望得到一个入学的机会,为此在十余日前的一个夜里,这小娃子独自在左氏的屋前跪了一个多时辰,且还称左氏为干娘。
这份赤诚之心让左氏极为感动,于是她特招了老熊头的乖孙子,并认其做了干儿子。
‘咳咳!’唐世勋听到这险些被鸡蛋给噎着,鸟的赤诚之心!这显然是那老熊头出的主意。
那老熊头的孙子才几岁?还能懂得去跪在校长左氏的家门口以求得入学的机会?且还刻意挑在夜里,这自然是为了让左氏少些顾虑。
况且左氏的一对儿女在归隐巷庞宅的那次刺杀唐夫子的事件当中被刺客所杀,左氏听到老熊头的孙儿跪在地上称她干娘,恐怕她早就感动得一塌糊涂,否则岂会真个认那小娃娃为干儿子?
好一个精明的老熊头!唐世勋暗自点头,只从王秀荷说的这些,已可看出这老头儿绝非常人。
何况老熊头还请王秀荷的随从给她带了‘老骥伏枥’四个字,那可不就是志在千里?而从门滩向北千里,正是湖广北部的武昌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