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办的主任是个五十多的大叔,一身深蓝色立领毛呢中山装,黑框眼镜,能让王加强羡慕到扣墙皮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根根向后梳起,和即将要南下的将军发型仿佛。干净整洁,一脸的正气凛然,让李乐想起曾老师收集的三十年前的画报里,意志坚定的干部形象。
其实,特殊体制条件下,虽这位自我介绍张开建的张主任,在这个正局级的厂子里,还真是正处级干部。
见到厂办大姐领来的李乐和连祺,端茶倒水,很是客气。
“不多见啊,厂子里可好多年没见过大学生了。”张主任感慨着,“原来一到六七月份,就有一批大学生过来报到。那时候,能进我们新钢,可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看到没?”张主任一指窗外的一栋黄色的四层连廊小楼,“那边,就是我们厂专门给过来的外地的大学生建造的宿舍,两人一间,里面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和洗浴,还有电视,条件可好了。”
“那现在呢?”李乐被动技能流畅启动。
“自从不包分配,就没来过了。”张主任有些感慨,“现在人的眼界都宽了,要么去央企,去南方,要么去政府机关事业单位,企业,尤其像我们这种厂子,稍微打听一下,就不愿意来了。”
“可不,就算来,也都干不了几天,有关系有门路调走,去效益好的单位机关,没关系的就辞职,自谋职业,反正学历在手,去哪儿都比在这儿强。就剩下我们这群大老粗,官老爷们在这儿守着。”一身工作服的王师傅,从张主任那边拿了张表,一边填着,一边搭腔。
“也不能这么说,厂子里不还有技术员、工程师么。”
“得了吧,张主任,您这话也就哄哄这些外人。咱们厂,八个分厂,现在就剩下眼么前的一分厂还干着活,其他的,不都关炉子的关炉子,锁大门的锁大门,我前几天还去六五零和五零零去看了眼,草特么都长到腰了。就留俩看门儿的在那。”
“哎呀,这不是现在效益不好么,等以后,自然会好起来的。”
“嘿嘿,你自己说这话,你自己信不?效益,现在市面上什么情况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原来销售公司出去单干倒腾钢材的那几个,现在哪个不是腰缠万贯,小车洋房的开着住着,这厂子,还不是让上面这群蛀虫给啃没了。啊,你不算,你一个被人撵下来的。”
张主任脸一红,“王师傅,你表填完了?”
“完了,咋?”
“完了就给我去。”
“得得得,你这人,我还想和大学生聊聊呢。”王师傅起身,把表和笔都拍过去,“你啊,干部里,也就你还想着咱们工人。可你没什么权,说话不算话,以后,等厂子破产,你就是留守办主任的第一人选。”
“行了行了,赶紧忙你的去。”
王师傅走到门口,拍了拍李乐肩膀,“小伙,这大体格子,真棒!”
“呵呵。”
看着一身脏兮兮,穿着工作服晃悠着离开的背影,张主任叹口气,“王师傅,省劳模,几十年以厂为家,跟厂子感情太深了,所以嘴上话多了些。”
“理解,我爸也这样,一辈子都给了厂子,都是这脾气,大小事都爱发点牢骚。”连祺笑道。
李乐说道,“这不就是主人翁精神。”
“这词儿,现在很少听到了啊。”
“可一直都在呢,找出来,擦亮他,不过时。”
听这话,张主任眼睛一亮,“是这个理儿。”
“诶,不好意思,光顾着聊闲篇儿了,你们两位来,是社什么查?”
“社会调查,是这样的.....”连祺给这位张开建张副主任简单说了一下过来的目的。
张主任听完,琢磨了一会儿,这才点点头,“真好啊,还有人能想着做这些。”
“你们想了解什么?厂子,人,还是环境?”
“都有吧。重点还是在这种变化中,人的自处。”
“人啊。”张主任笑了笑,“我们的人,你看怎么比,生活,心态。我干了这几年的下岗办,最深的感触,就是有些时候,别太把一些事搞得太煽情。”
“你们年轻,这话,要说早了,其实从八十年代中后期,商品经济,市场经济开始之后,就已经出现企业倒闭、效益开始下降的情况了。不过那时候,大家生活都差不多,没那么大的差异,厂子倒闭关门,也都是集中在一些小厂,人不多,社会影响也没这么大。又赶上下海、做生意、当个体户的浪潮,反而觉得,在厂子里混日子还不如出去闯一闯。还有主动停薪留职或者辞职去外面的。现在看,个人能动性最强的反而是他们那一批。”
“至于国企大厂,则是温水煮青蛙。”
“到了九二年是分水岭,不少国企出现亏损,开始大规模出现回家的情况,为啥?厂子没活了呗。你的管理、制度、技术水平、产品质量、人浮于事、尸位素餐、效率低下的腐败,其实都是次要的原因,最大的症结,是你的成本,干不过人家了。”
“其实,回家也没啥了不起。比起最早下海那批,也有人看明白,想明白了。提前内退,按工龄算领八成退休金。去南方打工,学开车给人跑运输,干点小买卖,做点倒买倒卖的小生意,哪怕开个小馆子早点摊。钱还多了,就是身体累了,真没啥了不起。心态积极、愿吃苦的下岗工人,大多去沿海打工,算给家里一个交待。没本事脾气大的,撞破头各种不如意,一家老小混混噩噩过着。不过大、小集体可是真玩完了,本来就是爬在国企身上喝汤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