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哲从辞相回家已经好几年,其实他虽然祖籍湖州,父祖几代之前就移居京师,隶属于锦衣卫。
辞相之后,由于京师风云变幻,党争相当厉害,东林初为得势,后来阉党反扑,东林党人多有遇害的,甚至校尉从京师出发,到苏州拿捕东林党人,造成市面大乱,著名的苏州五义士,就是在天启四年时闹出来的变故。
方从哲对这此变幻演化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是在其意料之中。
离开世居的京师,返回浙江老家居住,就是有躲避风眼的用意。
方从哲这里,向来心黑手狠的魏公公也没有抓到什么把柄,湖州这里这两年时不时的有操京师口音的人出现,打听的无非就是方阁老的消息,所得的回答无一不是方阁老在江边钓鱼,如此两年之后,京师来人就不再出现,方从哲也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可以平安等着老死了。
昨天一夜北风,乌云盖顶,方从哲在书房提笔写了几封小简,令仆人提前送去,他要请几位同城的士绅过府来喝酒。
早晨起身时天气昏黄,方从哲也不以为意,穿着粗布棉袄,披着蓑衣就出门去。
方府距离江边不过几里,城中的人多半都认得这位老相国,一路上不少人叉手在路边站着,等方从哲过来就躬身为礼。
几个方府的健仆跟随着,几人交叉站着,不叫人过份靠近。
方从哲也不肯坐轿子,安步当车,慢腾腾的向江边走,这样的情形下只能小心提防,以免出事。
好在城内外一片安然,不管北方的战乱和灾害闹腾的多么厉害,浙江这里却是风平浪静。地方平静,相对也富裕,百姓就算不戴头巾也有几分斯文气,方从哲其实对这一片土地相当陌生,人们都愿意认他当乡亲,认为老相国是自家人,其实方从哲自己心里的家乡是那个庞大的北方城市,是那个夏天恶臭熏人,春风风沙扑面,冬天寒冰刺骨,但秋天可以去香山看红叶的庞大帝都。
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乡,他在那里生在那里长大成人,在嘉靖年出身,万历早年考中举人,十一年中进士,现在回头看看,和他同等资历的几乎都全部入了土,留在人世间的已经不多,还在台上发挥余热的已经是寥寥无已了。
看最近的邸抄,任用的一些大臣,包括封疆大吏已经有很多是天启二年的进士了,相隔十几科,真真是叫人有恍如隔世之感。
北方的一切,叫方从哲既陌生又熟悉,他既庆幸自己从北方的乱局里脱了身,才有眼下的太平之福,又很惦念着北方的一切,似乎自己还是在中枢,还在阁中办事,票拟之后送入大内,等着司礼批红出来颁布成国策。
曾经身居最高位的人,很难从过往的状态里彻底清醒出来,方从哲算是较为恬淡的一个,有时候脸上也有明显的怅惘情状,只是不是与他特别亲近的人,根本就看不出来。
到辰时末刻时,天空下起小雪,这在意料之中,方从哲不以为意,钓杆并不曾提起,仍是安心垂钓。
蓑衣上很快积了雪,仆役要上来帮着掸雪,方从哲挥了挥手,叫对方不要多事。
湖州这里下雪究竟较京师为少,也很难如京师那里下齐膝深的大雪,方从哲自幼在北方长大,这一点小雪还不至于叫他放在心上。
这时从河畔西边过来一辆马车,车身漆的黑油油的甚是光亮,方从哲扭头瞟了一眼,就知道是朱国桢的车马过来。
今日宴会,朱国桢当然也在宴请之列,在方从哲在内阁时,七年独相,朱国桢当时是侍郎,天启三年时朱国桢为礼部尚书,入值文渊阁,那时方从哲已经从内阁辞职,罢官回乡了。
朱国桢是被李蕃弹劾之后辞职下台,魏忠贤评价其为邪人,但不曾作恶,也就是没有直接下场和阉党对着干,所以得以平安落地,安然返乡。
两人曾为政敌,方从哲是浙党,朱国桢却是东林,同为浙人,党派利益却是不同,在京师时也几乎没打过交道,都辞官退隐,并且年岁已高,不再复有再起之望,所以平时乡居往来,倒是比京师时密切许多。
一城之中,有两个退职的阁老在,湖州也算是人杰地灵,也是反应出当时浙人在大明的权力版块中的重要地位。
待朱国桢柱杖下车,缓缓步行到方从哲身侧时,方从哲方收了钓杆,笑道:“这落雪的天,平涵公何以至此?”
朱国桢道:“京师风云变幻,老前辈仍然垂钓于此,真的就这么无动于衷么?”
方从哲是万历十一年进士,朱国桢是十六年举人,十七年进士,相差两科,叫声老前辈是没有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