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奇怪,数年之前,张文澜只是一个未见过海的生长在内陆的少东主,如何又能明白眼前这一切,孙敬亭自己在未亲眼看到,未在海上随波浮沉之时,是万万想象不到大海之上的情形究竟如何的。
“文澜,真是天授之才。”一念及此,孙敬亭心怀激荡,忍不住低声轻语起来。
“你就是刘伯镪?”
“生员便是。”
“嗯。”
眼前的头顶方巾身着青衫的生员大约四十左右,身材瘦高,面黄肌瘦,说话时低头作揖,神态相当恭谨,一点儿也没有大明生员的张狂和骄矜,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逃难生员,近半年来由于辽东的大屠杀,大量的辽民逃亡,多半是往宽甸和铁山皮岛方向跑,也有一部份大胆的往三岔河这边跑,过了河就是锦州和大凌河堡等明军堡垒区防线,也就算是得救了,但由于这一路是后金的核心统治区,加上防范明军,驻守的牛录很多,想在这条路逃出生天是当真不容易的事。
这个刘伯镪就是跑出来的生员,也是命大,毕竟屠杀的第一波就是生员,几乎没有几个生员逃出性命。
问话的则是辽镇总兵官马世龙,他是西北将门出身,对蒙古的战事中打出了威名,十几年前就为孙承宗所知并欣赏,孙承宗认为马世龙是难得的将才,不象普通的总兵将领只知道提刀砍人,比如战死的贺世贤和前任的蓟镇总兵张臣,还有杜松刘梃一类,都只是马上厮杀的莽夫类的武将。
马世龙不仅有武勇,也擅长布局指挥,也就是长于大势,这一点才是孙承宗最欣赏的地方。
比如这几年来,马世龙能协助孙承宗布局辽西,从只剩下山海关和宁远孤城,到现在一路推进到大凌河和锦州,堪堪能和十三山和广宁旧城连上,如果能恢复到广宁沿大凌河一线,就等于把王化贞和熊廷弼丢掉的地盘又抢了回来,女真和蒙古的连络将会被陷制,只能从辽东绕过河套区域,路程要远出一半还多。
近月以来,马世龙也感觉到了朝廷风向的变化,以前也有攻孙承宗的奏折,多半是零星的御史上奏,多是出自公心,当然也是不懂军务的酸儒们在妄言而已,他们不懂军务,不知道辽西这边的所谓十几万大军九成以上是新兵,就算是将领的内丁经历的实战也少,辽西的军队要想有战力,最少还得三五年功夫,并且经历若干场战事之后方可言大战。然而这些事朝官们丝毫不知,只知道靡费太过,不管是出于公心或是私意,总之这几年的攻讦未停,以前孙承宗以东林大佬和帝师的双重身份可以扛下来,不象此前的熊廷弼袁应泰等人顶不住压力,但时间久了也是担心皇帝的心意会变,而这一次的风潮就不简单了,旬月之间多名给事中和御史上奏,不仅怀疑靡费和师老无功,更是直接把贪污军饷的帽子扣在了孙阁部的头上。
这种局面之下,孙承宗也是无可奈何,这倔老头向来有所谓“重将权”的思路,就是把权力交给将领而不是文官事事掣肘,如果武将认真负责,这其实是很好的思路,明末的几场大战,文官胡乱指挥绝对是败因之一,比如王化贞,袁应泰,而到了此时此刻,其实是不怎么适合了,祖家为首的辽西将门已经是一个标准的利益集团,加以打压和防范还来不及,怎么能把事权放给他们?然而老孙头在这等事情上很倔,也正因为孙承宗的放手,祖大寿等将门在这几年里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吸纳了大量的内丁,扩充了地盘和实力,辽西已经成了将门的地盘,马世龙这个正牌的辽镇总兵,反而事事掣肘,就他本人来说,也是到了非打一仗不可的时候了。
打赢了,朝廷更加支持,威望更著,也可以限制各大将门对总兵权力和地盘的侵蚀,打输了,一切皆休,辞官归里乃至下狱。
可以说,眼前这一场战事迫在眉睫非打不可,而且,只能胜,不能负。
“你所说可是事实。”马世龙按剑而坐,赳赳武夫之态相当明显,他两眼如电,盯视着那个有些紧张的中年生员,要从对方脸上看出是否有心慌意乱的说谎迹象。
“生员绝不敢欺瞒。”刘伯镪还是低着头,不过说话的语气还是很肯定的。
两人一个坐一个站,虽然马世龙是一镇总兵,但生员见了府县也不必下跪,更不必提他只是一个武将,只是刘伯镪的态度还算恭谨,比起内地的那些生员要对武人客气很多,毕竟刚被武人救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