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让您喝得太多了。神明也好,人类也好,我只想用‘人’的方式,让您好受点。”越人的脸色很差。
蟢子并不能理解几杯液体就能为一个人类带来这样的感觉,它求助般看向眷。
“你不理解也没关系。人类就是喜欢用那些液体寻求快感,或者麻痹些什么。”眷摸摸蟢子的头。
“可以看看我吗?求您了。”不知道是酒精的影响还是虚弱中下意识的渴求关怀,越人扭头看向眷。
一段时日以后,越人的脸变得愈发好看了。如果他想,年轻貌美的女子一定会趋之若鹜。
“我在看。好好睡吧。”眷挪开手摸了摸越人的头。
我爱您啊。越人想。
然而酒精的作用让他遁入混沌,他一闭上眼,就再也感知不到什么了——只有酒后的梦境在一片混乱扭曲的景象里,让他能够表达爱意,与眷相拥。
其十
夏州虽远,半月足矣。
越人差点没能习惯脚下陆地的厚实感,踏上夏州国的土地时险些摔倒。
“嘶嘶。”蟢子嘲笑起来,眷因此敲了敲它的头。
“这就是终点。祝你们接下来的旅途愉快。”船长最后一次脱帽致敬,眷在他的眼中已经变得相当可敬——一位美丽得不切实际还千杯不倒的女士,在酒量至上的他的眼里已经是一位相当可敬的人物了。
蟢子乖巧等待被眷骑上,越人揉揉太阳穴发问:“我们该去哪?”
“这个国家的中心。访问了兄长,我的旅程也该告一段落了呢。”眷回答。
港口,无边城墙仿佛要延续到世界尽头——这长城是为了防卫其他国家的侵入而建造的。
甚至在眷一行人面前,还有一扇大大的、足以通过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船通过的门。
这就是夏州。一座将自己禁闭于自己的世界中的国家。
“这里看上去不是很希望我们通过。”眷笑了笑,“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能和兄长一样变成国师那样的角色,可以代表一个国家进入这里呢。”
“您可以的。”越人说。
他看着眷银白色的头发,又说:“您还记得吗,在人类眼里,拥有银白色头发的人都是最特殊的存在。他们可以为这个世界带来福报。”
“哈哈哈,那是因为银白色头发的人都是神明呀。”眷摸摸越人的头,“走吧,他们不会拒绝我的到来的。”
其十一
“甄天逸”是稻目前用的名字,虽然这个国家的帝王明显知道他的身份,但他需要用这个假身份来骗过芸芸众生。
他的任务——或者说他为自己设立的目标是让这个国家变得愈发强盛,直至称霸九州。
无可厚非。
神明总是会度过漫长岁月,在人间找找乐子,设立点目标,对自己的人民散播以厚爱,这是再正常不过的。
稻和眷一样,对于神明的惩罚并不在意。或许这也算是新生代神明的个性吧。
“国师,朕听闻在港口有位银发女子要求觐见。”夏州帝王说道。
银发女子,那必然是自己的妹妹了。稻其实很久没有再见过妹妹,祂们神明之间的感情与羁绊其实十分淡泊,但他和妹妹之间的感情是很好的。他也想多看几眼来到人世巡游的妹妹。
“圣上,臣斗胆提议——银发之人虽看似罕见,但与常人无误。不过如此特殊之存在想要觐见圣上,怕是有要事相求。”稻这样一个神明向凡人提议,看不出任何憋屈——他反而很享受这种角色扮演。
对他来说,这样还挺好玩的。
“那就见。国师提议,朕何时没听过呢,哈哈哈哈。”稻口中的“圣上”——也就是这个国家的帝王倒是干脆,“我看都是青年银发,那女子的身份与国师的关系倒是不必多言。”
废话。帝王偷偷想,面对远道而来的神明,哪有不去迎接的道理。
其十二
稻在看到眷的到来时确实眼前一亮了。
眷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也是最依赖他的妹妹。对于眷的宠爱甚至能让他放弃自己的短期目标——放弃辅佐这个国家的君王。
“兄长,好久不见。”眷全然无视高高在上的帝王,用神明的语言跟稻打了个招呼。
“妹妹!”稻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国师的身份,激动的握起眷的手。
越人一时间把稻列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之一,就算眷对他的感情只停留于孩童,而且他知道自己无法胜过神明。
“我很想你。虽然只有千年没见。”眷笑吟吟回复。
“千年也够久了。”稻摸了摸眷的头,“你最近养了人类吗?还有那只很大的虫。你还是和原来一样,小动物不要养的太多了”
“他们不是我养的。他们在靠自己生存。”眷为自己辩解,“哥哥一直在这里游荡,都忘了我这个妹妹了。”
“怎么可能,我一直想着你。”稻回道,“人世间好玩吗?我们好像都触碰了禁忌,回去估计要一起受罚了。”
“那就受罚吧。和哥哥一起受罚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稻笑了笑,继续抚摸眷的头:“我会跟你去领罚的。”
“咳咳,国师,这位是?”帝王似乎是觉得自己没面子了,但这个国家的千方万计都取决于国师的提议——当然,在国师的辅佐下这个国家也不断向富强的道路行进。
“失礼,这是令妹甄眷姝。”稻很快胡诌了一个名字。刚刚的对话除了自己和眷并没有人能听懂——而且帝王也清楚稻的真实身份。
就算是帝王,也不可能为难一位神明。但在朝廷上,他也没办法视若无睹。
可奈何面前的这位国师,其实是掌管着丰收之权的神明。
帝王清晰的感知到稻对于人类的感情其实十分淡泊——对他来说,不断更换身份却又长期占有“国师”这个职位的稻,其实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游戏中。
这个国家的命运在他的带领下会走向丰饶的终点,但不够。还远远不够。
他的祖父,父亲,历历代代的先皇们,他们的自我已然被稻豢养,这个国家再这样下去会完全沦为稻的玩具。
沦为一个没有感情的神明的玩具。
帝王要想办法找尽一切机会谋划,他要谋划出一件大不敬的“弑神”之计。
他要让这个国家,让自己,摆脱稻的控制。
其十三
国师府内冷冷清清,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委屈你在这里住了。”稻摸着眷的头,一只手指向其他偏房,“这里还算能住。你让那只人类和蜘蛛住在那里吧。”
越人偷偷打量稻的脸,看上去和眷一定也不像。眷的眉眼看起来很柔和,藏尽对世间万物的怜爱——稻则一副气宇轩昂,气度不凡的样子,虽然相貌非凡,但身上冷淡没有温度的气质令人敬而远之。
这样一来倒也看得出,爱神与丰饶神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稻比越人高半个头,对眷的爱抚总是自然得理所应当。越人并不太喜欢他。
蟢子倒是没什么反应,它百无聊赖的追逐起一只路过的蚂蚱。
越人听不懂这个国家的语言,也听不懂神明之间的交流。他只能静静站在眷身后,等待两位神明的谈话结束。
“一直这样干涉,这个国家会逐渐失去自己的生命力的。”眷说。
“我就是生命力本身。夏州怎么会失去生命力呢?”稻示意眷走近主房里,越人适时提起行李。
“夏州已经失去自我判断的能力了。哥哥,你犯的禁忌比我要严重呢。而且你看,他们明明都是你的人民,可你却不曾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眷跟在稻身后。
“哈哈哈。为什么要把目光放在人类身上?他们渺小得难以察觉。百年之间君主更替,历代先皇都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们的身份对于普通人来说多么珍贵啊。可是在我眼中,他们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无聊光景。妹妹总是太善良了。”稻打开主房的大门,一股陈旧的味道并不强烈的延伸出来。
“包括你身后这个人类。在我看来,他还活不过那只蜘蛛。”稻又补充。
“可是他们是很可爱的。十年也好,百年也罢,转瞬即逝也算时间。再渺小的生物也有它存在的意义。”眷捋了捋刚刚进门时粘在头发上的蜘蛛网。
蟢子看起来有点浮躁,它嗅到了不少同类的味道。
在蟢子看来,狩猎食物时又多了几个竞争对手。只不过那些竞争对手很小,小到它们捕猎的食物还不够蟢子塞牙缝。
“可他们仍然不值得我侧眼观察。更吸引我的显然是国家,一个巨大的由许多意念聚集而成的结合体。”稻拍拍衣摆,直直坐在主位上。他并不在意那些沉积的灰尘。
“哥哥,这个百年度过之后你可以像我一样游历一段时间吗?看看那些人类吧。”眷没坐,她怕把衣服弄脏。那样会给洗衣服的越人添来不少负担。
“你要求的话我什么时候没做过呢。”稻笑了笑。
其十四
近日以来朝廷之上并不太平。不知从哪流传出国师是妖孽的传闻,在恰逢最近边境混乱的状况下为帝王添了很多麻烦。
同一时间中原地区出现叛乱,起义的叛军直逼帝都,正准备北征的兵力一时之间不能回到帝都护驾,民间一夜之间遁于水深火热之中。
帝王因为一意孤行,命所有兵力调往北方,遭受了严重的代价。官员人人自危,不乏拖家带口潜逃者,现在最能靠得住的国师也因为不能动用神明的力量而无能为力。
“怎么会这样。”并不是死局,但也让稻因此焦头烂额。
眷来到这个国家有了一段时间,她对现在的情境毫不意外。不把人民放在眼里,一心只想扩张,终究要遭到反噬的。
“现在的情况有些危险。为了你的人类和蜘蛛着想,还是赶紧离开好。”稻说。
眷并不着急,她有能力保护好越人和蟢子:“没关系。再待一段时间吧。我想多见哥哥几面。”
“好啊。”在稻看来只不过是一场游戏。比起眷,目前这个国家的形式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只是一个国家罢了,实在不行我可以再去别处,重新开始。”
“哥哥。人类的命也是命。最好不要让这些小生命错付了。”眷不喜欢稻的这种做法。
“嗯。我想办法挽回。”不过一场游戏,但眷的提议还是会听的。稻答应下来。
其十五
半年后,国师于朝上遇刺。
稻躲过刺客的利刃,与此同时一阵刺痛袭来。
帝王站在稻身后,殷红色的刀子从稻的胸膛探出:“来人!捉妖!”
众护卫涌进朝堂,百般兵器把稻架在地上,一时之间竟然动弹不得。
“你计划好了。”稻并不惊讶,“策划反叛起义的是你。你把所有兵力以北伐的借口调走,就是为了借机让叛军发展。”
“叛军在壮大一段时间后,北伐军赶回来时与其缠斗周旋,让叛军放缓了逼近帝都的脚步。”帝王帮稻把下半段句话说出来,“我趁着你这半年间因为妹妹的到来放松警惕,其实一直在谋划刺杀你的计划。”
“我是不死的。”稻被制服于地,轻声挤出话来,“为什么?我明明可以帮你称霸九州。”
“朕的子民在你的干预下民不聊生。这就是朕能够让人煽动起义的原因。”帝王缓缓开口,“如果眼中没有人民,那么夏州不需要神明。”
“你假戏真做了。那些叛军真的想要你的命。”稻勉强抬起头,“以自己的皇位和性命作为代价驱逐我,你为了什么?”
“为夏州的芸芸众生。”帝王还想继续说,但下半句话很快被喧哗声盖过。
稻轻笑几声,咬舌自尽——或者说,“甄天逸”咬舌自尽了。
稻并不会死。他的身体很快再重塑,出现在一片荒野中。这里仍然是夏州的土地。
眷,哥哥可能搞错了。你说得很对。
这一日,先帝被刺,君主更替。
同年,帝都北迁,国号改为“稻华”。
其十六
眷要带着越人和蟢子离开这个国家。先帝残党以追杀白发异人为目的,在一路上给眷带来不少阻碍。
越人还挺能打的。但在围攻下不得不败下阵。
“快点跑吧,他们的目标是我。我是不死的,没关系。”眷把受伤的越人扶上蟢子的背,“蟢子,带他逃。”
蟢子知道不能让眷失望,迈开腿就跑。
“喂!她就算不会死也是会疼的!”越人因为伤势已经爬不起身了,“你想看她受伤吗!”
蟢子脚下一顿,迟疑的转过身。
追兵已至。
其实蟢子胆子很小,人一多它就害怕。虽然长得吓人,但它完全不会打架。
“嘶嘶!”蟢子豁出去了,迈开腿往回跑。它不想看到眷受伤的样子。眷那样柔弱的神明,应该会很怕疼。
该死的,爬不起来了。越人啐了口血沫,在颠簸的蟢子背上努力抬头观察目前的形式。
他和蟢子看上去像在送死啊。怎么有这么多人。
其十七
眷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蟢子杀人。
这样天真烂漫还腼腆胆小的姑娘,本来不应该被扯入这场纷争。
对于眷来说,一瞬间的肉身疼痛后再睁眼就能回到那个蜘蛛洞里了。她在夏州——现在叫稻华,停留的时间可能真的有点长。
不过先帝应该也不会早早放她走的。
以肉身与神明对弈,这场胜利实在令人折服。
兄长败北的代价不过是神明禁行,眷承受得住,也不怕被牵连。可是蟢子和越人又是为了什么?
眷捂着腹部的伤口,尽量撑起身子:“不要继续了。带着越人逃,听到了吗?蟢子?”
蟢子充耳不闻。
既然已经屠戮了一条生命,那么第二条、第三条也变得稀松平常了。和它平时捕猎一样,这没什么难的。
就连越人也为了眷,让双手沾上了血。
看着挡在自己和越人身前的蟢子,眷因为吃痛再次蹲下。蟢子看起来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直到越人在蟢子疏忽间被刺穿胸膛,却仍直直站在眷面前挡下利刃时,眷终于不得不做点什么了。
其十七
仿佛一场大梦,越人再睁眼时躺在蜘蛛洞前。蟢子的体型不知为何变得很小,小到和跟眷远行那天一样。
可是越人记得,蟢子在异国已经被许多尖刀利刃劈开,最后倒在了青绿色血液里。
那只长得跟蟢子一模一样的小蜘蛛从越人身上爬走,很快消失在洞穴里。蜘蛛洞不知为何变得安静异常,就连那些残留的蛛丝也没了踪影。
烧焦的痕迹。触目惊心的痕迹。
越人强撑着站起身,那些伤口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刚刚发生的一切却历历在目。
眷去哪了?
我的眷
抱着执念,越人独自穿过山林,不远处不知何时新建了一座村庄。看来是他们烧毁了蜘蛛洞。
越人为蟢子哀惋。但刚刚那只蜘蛛并不是蟢子。除了自己,已经没有谁会为那个蜘蛛洞惋惜了。
越人一时间不能接受蟢子和眷离开的事实,脚步不稳,摔在地上。
眼下的景象变得模糊,越人难以控制空虚感,观望起四周后想要爬起身,去那座远处的村庄看看。
可是他好像再也爬不起来了。
在他失去意识前,只记得眷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活下去。”
可是离开了你,我该怎么独自生存呢。
其十八
“走不动了吗?”
听到声音的越人疯了般爬起,转头差点撞上眷的笑颜。
“给了你一部分神明的力量之后,你也要变成和我一样不老不死了。”眷并没有拒绝扑入怀中的越人,“可蟢子已经完全没办法复生了。我只能重新给它捏了个肉体,但缺失了一部分灵魂的它再也不是蟢子了。”
越人沉默着,然后抽泣起来。
“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了。接受神明血脉的人类需要很长时间的沉睡来调解呢。”眷轻抚起越人的背。
越人竟然控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现在的他,头发已然变成了和眷一样的银白色。
他可以继续陪伴在眷身边了——而且可以就这样陪伴着她很久很久。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回来看看蟢子的‘孩子’吧。”眷仍然平淡,但话语里混入了悲哀。
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了,这个世界的变化会很大很大。我会和你重新游历一遍,跟你找回那些曾经的回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