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总管,陛下已经睡着了,这屋子里的灯芯,是不是要拨暗一点?”龙床边跪着伺候的中年宫女,迟疑地问着。
“暗什么暗!”王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没听见陛下说吗,今夜灯火不准灭,都亮着!”
“……是。是奴婢多嘴了。”
现在都已经四月底了,眼见着都要入夏了,灯火都这么通宵达旦地一齐点着,屋子里该多热啊?
陛下奇奇怪怪的,连王总管都跟着奇奇怪怪的,哎!
“小钱,出去和前面燕统领通报一声,就说陛下夜里着了点风寒,睡得比较晚,明日早朝往后推一个时辰,让燕统领安排守门的宫卫和诸位大人传达一下,明日清早谁来都挡了,让陛下休息好再来,别吵着他休息。”
王宁出去看了下屋子外放着的漏刻,心里也是心疼皇帝。
自刘凌登基以来,已经有三年了。
代国的朝会是每月一大朝,要进行一天,每日一小朝,小朝时间则根据当天政事的多少而变化,这三年来,无论是大朝还是小朝,刘凌除了累病了的那段日子,几乎就没有缺席过,有时候政务繁忙,还会将小朝的时间延长,几乎和大朝差不多了。
正因为皇帝太过勤勉,有些年纪大的朝官根本支持不住,还有些习惯了小朝一个时辰就散的官员谈及上朝就色变,但不管怎么说,有一位勤政的年轻皇帝在,所有人也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懒懒散散的官员是要被所有人瞧不起的。
然而第二天的清早,却破天荒了出现了百官聚集在南门外,却进不去的事情。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以为自己要迟到的兵部尚书快马到了宫外,见宫门前聚了黑压压一片同僚,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立刻差随扈去问。
“老爷,好像说是陛下昨日身体不适睡得晚了,今日早朝推迟一个时辰,那些大人们不依,在门口闹起来了。”
没一会儿,那随扈挤回来了。
兵部雷尚书年纪也大了,身体却还不错,否则天天上朝也架不住,听得皇帝病了,顿时一惊,后来一听只推迟一个时辰,料想不是什么大病,这才松了口气,满脸不以为然地下马往前挤。
“这些小兔崽子就是日子过的太好了,先帝在时,酷暑寒冬,哪一日开过小朝?上次就已经病累了……”
他自以为心疼皇帝,上去想要活活稀泥,可一挤上前,赫然一惊。
这哪里是闹起来了,明明就是大臣们在央求宫门口的侍卫。
户部尚书跟在两位相爷的后面,态度根本不是“闹”,说是“求”倒更多些,尤其是户部尚书,满是焦急地神色,又像是压抑着什么,根本不敢放开声嚷嚷。
“我等真的有急事,必须立刻面圣,请让我们入宫!”户部尚书抓着宫卫的手,“我知道陛下身体不适,还望通融一下,让两位相爷进去亦可!”
“不是末将不给几位大人通融,实在是早上紫宸殿和燕统领那边都来人打过招呼,说是陛下昨晚没有好好休息……”
那宫卫充其量就是个守门武将,可他拦的都是朝中位高权重之人,越说越没有底气,劝的冷汗满脸,腿肚子直打哆嗦。
代国久不闻战事,方党作乱之前,文官对武官高高在上的态度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大臣们都已经习惯,见户部尚书居然拉着一个守门的武将“低三下四”的求情,当场就有一个御史犯了“职业病”,上去拿腔作势地指着那宫卫吼道:
“皇上御朝则天下安,不御朝则天下危,早朝则救天下之全,迟御则救天下之半,若终不御朝,则天下终无救而已矣!”
他是御史,是言官,说这些没有什么不妥当的,那宫中守门的将军听得眼皮子直跳,心里直想骂娘。
皇帝想睡个懒觉跟我有什么关系?指着我骂什么骂?
谁料这御史的话一说,庄骏、戴勇两位宰相并户部尚书齐齐变色,脸上的表情也越发严峻,倒迫得那御史不敢再跳了。
这下子,一群老人精纷纷琢磨出不对味来,有些消息灵通已经知道了些传闻的眼中也难掩不安之色。
咚!咚!咚!
突然间,宫城城楼上的钟声大作,哗啦啦拍动翅膀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干刚刚还在吵闹的大臣立刻反射性捂住脑袋,缩起脖子,往宫墙根下躲。
平时这时候都进了二门快到宣政殿了,哪有这样在南门外钟楼下候着的。
由于上朝的时间太过准时,宫里鼓响列队,钟响开门,钟鼓齐鸣上朝,所以每日里响鼓时鸟雀惊出,钟响时整个宫中的鸦雀全部黑压压飞起四散而去,被京中的百姓称之为“鸟朝”,只要一看到天空中鸦雀四飞,百姓就都知道官老爷们开始办事了,心中也是大定。
京中有时候打孩子,都是一边拍着一边骂“鸟儿都飞了三圈了,你比官老爷还能耐?”
鸟群大片飞过,落下一地狼藉,有些躲避不及“中了弹”的官员哀嚎着掏出帕子收拾,也有见到身边有人沾染上了连忙躲开生怕也将自己沾臭了的,一时间,南门外更是喧闹不堪。
“末,末将去紫宸殿问问看。”
这下子几个守将也顶不住了,敲门让门内的宫卫赶紧去皇帝那问问,真要再等一时辰,他怕宫门给人推了。
“这位将军,你且慢着,请将这封折子给带去紫宸殿,交由殿中值夜的薛舍人,他一看就知道怎么说。”
戴勇见里面的人有声音,急忙忙从户部尚书怀里掏出一封折子,往那宫门的门缝里塞。
没宫中下锁的信物来,里面的宫卫也不敢开门,但接个东西还是可以的,没一会儿就听见里面甲胄碰撞之声响起,应该是里面的门卫急忙忙通报去了。
那宫卫一路跑向紫宸殿,路上连喘口气都不敢,一到紫宸殿内就被燕六拦下,因为皇帝曾下过“谁来都拦着”的命令,燕六也不敢让他入内,只在外面等着,自己拿了那封折子进去,去找薛棣。
薛棣此时早就换好了一身朝服,就等这皇帝起身一起去早朝,他倒没像其他人那样担忧太多,反倒巴不得皇帝多睡一会儿,昨日里灯火通宵达旦,薛棣就在紫宸殿中,知道他睡得晚熬得很,皇帝难道任性一回,倒有种“他终于有了点人气”的感觉。
只是那道折子往薛棣手中一递,薛棣就绷不住了。
薛棣几乎是火烧眉毛地往皇帝的寝殿跑。
“哎哟薛舍人,您催我也没用,陛下还没醒呢,这才睡下没到两个时辰!”王宁愁眉苦脸,“您就是……”
薛棣却不管不顾,扯开嗓子就喊:“陛下!请起啊陛下!有青州的折子,急报!急报啊陛下!”
“薛舍人,薛舍人您别喊啊!哎哟我的祖宗喂!”
王宁拉着薛棣就往外拖。
“你们几个怎么还傻站着,快把薛舍人请过去啊!”
此时虽是四月底,可清晨的风还是很凉的,薛棣被冷风一吹,越吹越是清醒,喊起来的声音也就越发高亢。
“陛下,殿内御史薛棣求见!陛下!有急奏啊陛下!”
门前顿时乱成一片,有拉薛棣的,有苦苦哀求的,直到薛棣喊到第二遍的时候,那门突然嘎吱一下打开了。
只穿着中衣,眼下青黑的刘凌面色沉郁的站在门后,身后有好几个宫人诚惶诚恐地在后面捧着什么跟了过来,嘴里小声唤着:“陛下,您的鞋……”
薛棣见刘凌来了,咬着牙往地上单膝一跪,就将手中的折子往前递,那递折子的架势,倒像是要把身家性命都托付出去一般。
一时间,无数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那封折子上,眼神中又惊又惧,连带着被惊醒了的刘凌都生出几丝胆怯。
“呵呵,朕连造反日食和地动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自嘲地自言自语,伸手向前一探,接过那封折子,打开只是看了两行,身子竟晃了两下,骇的捧鞋的小宦官们把鞋都丢了,大喊着“陛下”要上去扶。
好在刘凌不是什么身娇体柔的弱鸡,那股子眩晕过去后,他稳稳地站住了,捏着手中的折子,一声冷笑。
“朕倒要看看,老天还想怎么逼死朕……”
“陛下!”
“慎言啊陛下!”
“陛下息怒!”
薛棣是在场之中唯一一个看了折子的,脸色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但还是违着心劝说:
“虽说情况是糟了点,但现在还没到盛夏,如果处理得当的话……”
“处理得当?消息到京城的时候,北地说不得已经赤地千里了,你们还想瞒,瞒什么?怕朕得罪了上天,又要下罪己诏,有损声誉?”
刘凌将那折子往地上一扔,冷哼着转身回去更衣。
薛棣一愣,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
他突然感觉皇帝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赌气,和上次地动时恨不得绝食以求天地比起来,反倒坦然起来了?
是在坦然什么?
“薛舍人,朕来不及再去前面了,就让大臣们来朕的寝殿上朝议事吧……”
转身回殿的刘凌下了令,薛棣甚至能从那未关的殿门里隐隐约约看到幔帐后依旧点着的灯烛。
这都什么时辰了,没熄灯?
白昼中的光芒总是让人觉得怪异的,在那怪异的烛火中,一身白衣的皇帝看起来脆弱又单薄,浑然没有宣政殿上的英气勃发。
他的声音在冷寂的寝殿里回响着,平静下似乎藏匿着什么择人而噬的深渊。
“呵呵,闹蝗神?下次是不是该瘟神下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