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知道,我们沈国公府祖训,无论嫡长庶幼,只要才德出类拔萃之人,皆可继承家主之位,这规矩当年高祖也是同意了的,所以从不干涉我沈国公府封袭之事……”
戴良点了点头:“是,这是高祖对公府的厚爱。”
“家祖当年立下这规矩,是因为他本是庶子出身,少时受多磋磨,担忧日后过身,家中嫡母苛待庶子,致使才德出众的子孙湮没后宅之中,最终骨肉相残,兄弟离心。可几代过去,我家这名声却坏了,没哪个好人家敢把女儿嫁过来,生怕主母位置没坐稳,一个庶子踩到了头顶上……”
“为了家中子弟婚嫁顺利,从我叔父开始,这几代国公一系只要是有儿子的,都没有纳过妾,而且除非无子,也不想再纳妾了,所以你若娶了江凤娘,除非没有儿子,休要在外面沾花惹草,弄出个庶子回家,你可懂我的意思?”
戴勇语气极为严肃。
“我天天住宫里,哪有时间沾花惹草……”戴良咕哝了一句,见戴勇要瞪他,连连摆手:“懂懂懂,我要乱来,祖母要念叨死我,母亲要念叨死我,你和父亲要抽我!”
“你现在还不明白,等你大了你就知道了,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子嗣太多反倒不是好事。我们勋贵人家,全靠圣宠和开国公的那点余荫过活,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家中要庇护的子弟越多,福泽用的就越快,如果没有逆天的机运,还是要渐渐衰败的。还不如专心培养自家的子弟,花的心思越多,越容易成才……”
戴勇见戴良满脸自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别高兴,说的不是你,我和你爹花在你身上的心思,养一百个成才都够了!”
这话说的太损,引得戴良一噎,差点背过气去。
“我们家一不靠治世之才,二不靠征伐,全靠抱住皇帝的大腿过日子,这日子久了,也未免让人轻视。原本我想着你父亲一点点升上去,日后扭转别人家对我们的看法,可如今看看,你确实是个不成器的,也别想有什么文治武功了,你父亲就算爬到我现在的位置,到你这也算是毁了,思来想去,只有把希望寄托到曾孙身上……”
“我哪里有您说的这么不顶用!连陛下都说我最近长进不少,可以和薛棣一样堪大用了!”
“哼哼,我看你是用脸接姑娘的大用吧!”
“您!”
祖孙两个抬了一会儿杠,戴勇叹了口气:“你别觉得我是为了那女孩的名声才为你求这个亲的,我这老脸皮厚,如果是不合时宜的,别说你只是摸了人家姑娘身子几把,就算是当众扒了那姑娘衣服,我也会装聋作哑。实在是戴家如今烈火油烹,对你的婚事,要慎重再慎重,这江家的,确实是个良配。”
他怕戴勇只是贪图人家姑娘相貌好看,一时新鲜,日子久了又会觉得自己是被迫娶的江凤娘,夫妻两个之间有所龃龉,其用心只良苦,也只有为人长辈的,会思虑这么多了。
戴良原本真以为戴勇是为了沈国公府的名声才要他娶回江凤娘,张了张口,讶然地“啊”了一声。
“我们戴家,几代已经没正经的出过什么实缺,我能当上这‘相爷’,多半是因为方党之祸后实在无人能用,我又脸厚心黑,素来会和稀泥,说我有当年江相公或如今庄相公的本事,那都是高看了我。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家就更要小心谨慎,忠心侍君,断不能搅和到和陛下争权夺利的事情里去,就连为你结亲,也不能找太富贵的人家。”
戴勇慈祥地拍了拍戴良的肩膀。
“江相爷如果要活着,你还配不上人家江凤娘,就算配得上,我也是不敢为你求这个亲的。她祖父历经景帝、平帝、成帝三朝,又得先帝信任,家中虽然现在没什么撑得起门面的男子,可那是因为他们丁忧守孝,错过了最好的时候,可家风在那里,迟早是要起来的,他家的女孩根本不愁嫁。”
“你倒卢家那姑娘为什么和江家女孩走的近?那是因为江家如今男人都在地方上拼命往上爬,卯足了一口气回京光复家门,卢婉宁祖父、父亲、伯父俱是执掌一州一地的显要,江家想要卢家现在的声势,卢家又想要江家以前的人脉,两家守望互助,女孩们自然也要交好。”
戴良脑子里顿时糊成一锅粥,满脑子都是“江家”、“卢家”、“我家”、“你家”、“他家”,感觉脑袋要炸了。
戴勇说的正在兴头上,哪里注意的到孙子听不听得进去,继续说着:“江家靠着卢家,可卢家那姑娘是个脑子糊涂的,宫中那一场闹剧,卢家等于直接把江家撩开手了,还好江家那姑娘格局不小,知道以自己的死保全家中的名声。要不是薛太妃后来出面澄清了事实,这一盆脏水泼下来,江凤娘恐怕死了也死不安生,卢家算是把江家得罪完了。”
“如此一来,卢家痛失一大助力,当年江相爷的门生们恐怕也不喜这种凉薄之人,如今也要观望观望。其实事情一发生,卢家就知道挽回不了,我从别处得来的消息,卢家想要为卢婉宁和庄家那小公子撮合,被庄相以‘家孙的婚事须得请示陛下和秦王’给拒绝了。”
“庄扬波?那还是个奶娃娃呢!”
戴良不可思议道:“他就是个除了哭什么都不会的泪包!”
这两人订了亲弄什么?姐姐带弟弟扮家家酒吗?
“但他是宰相家的独苗,他姓庄,这就足够了。”
戴勇一针见血的向孙子说明了“联姻”的残酷,管你多大年纪,会不会情投意合,两人合不合适。
“我们家,底子说强不强,说弱不弱,家世算的上一等,势力其实未必。我这相爷做的摇摇欲坠,无论是陆凡还是薛棣,资历够了,随时都能把我顶下去,寻常有些想法的人家都看不上我们家,差点的说实话我也看不上人家。江家这样的门第和境遇,和我们家倒是珠联璧合,而你性子野脑子不清楚还没啥决断,遇见这样的女孩,其实是你的福气。”
戴勇笑着继续损自己的孙子:“能为了家族牺牲自己的姑娘,必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女孩。我们家人口简单,对媳妇也没有外面那一套磋磨的功夫,时间久了,她一定真心实意认同了我们家,到时候,那一份心气,就会用在你和我们家身上。”
“别老看人家姑娘刚烈,有志气的人比软骨头强,只有这样的娘才会教出好男孩来。”
戴良见戴勇夸江凤娘,不知怎么的也跟着嘿嘿傻笑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赶紧抿着嘴。
“盈盈那心思,你当我们都不知道吗?我们知道也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薛棣那样的人,我们家不能高攀,那是天子近臣,我们家出了你这么个走了狗屎运伴君的就够了,再来个这样的女婿,还不要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连时日久了,陛下都要生出疑心来,你说我们这么做,是不是窥探君侧啊?”
戴勇的话让戴良恍然大悟,那愚笨的脑子简直一下子开了窍。
难怪!难怪!
我的天,她那堂姐根本参不透,还在痴心妄想呢!
戴勇还没说出来的是,这薛棣这么多年没成亲,又和陛下同进同出,谁知道怎么回事?刘家那些怪癖,向来是登基之后才显现端倪,他虽然想的太多,但最好是想的太多,万一的万一中了呢?
他们戴家的宗旨就是,凡是皇帝看上的,死也不能碰;凡是皇帝不喜欢的,他们就要誓死抵制。
这世上有几个开国公还能混的风生水起的?要的就是这份谨慎!
有了戴良和戴勇在书房里的这番促膝长谈,戴良心中原本有的一点点小疙瘩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其实也是慕少艾的年纪,心中对美丑自然是有所分辨的,当日在汀芳殿上,江凤娘虽然牙尖嘴利将卢婉宁撕了个底朝天,但她盛怒之下艳光四射,也着实让戴良记忆深刻,所以之后他阴错阳差拦住了江凤娘,其实心中知道以后要有大麻烦,还是揽住了她死都不松手,生怕她一头撞了柱子。
什么叫做天作之合呢?大概就是哪怕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遇见错的人,可她恰巧就落在了你的怀里,撞在了你的心里,就连你的家人,也鼎力支持你,终是将那些错的,一一都扭了过来。
至于名声这东西……
戴良挠了挠脸。
他家有吗?
“名声这东西,和命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江府里,江凤娘的娘亲揽着一言不发的女儿,感觉自己的眼泪珠子都流干了。
“你祖父要活着,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把卢家闹个天翻地覆!这群见利忘义的东西,当年……”
“娘,别提当年了。”
江凤娘突然出声打断母亲的话,“现在这情况其实已经是最好的了,我看陛下也瞧不上我,进了宫说不得还要熬多少年。戴家是开国国公,祖孙三代都深得陛下信任,多了他们的襄助,叔伯们都能调回京里,一旦回了京,再不必顾及卢家的关系,凭叔伯们的本事,还怕出不了头吗?”
江凤娘语气毫无怨怼之意,有的只是冷静。
“墙倒众人推,我再也不想去攀附谁家女孩了,嫁到戴家去,好歹也是正经的主母,比我日日在这些‘姐妹’圈子里厮混好!”
“只是苦了你了,沈国公府那个破规矩……”
江母又怎么不知道江凤娘嫁去戴家是木已成舟的事情,只是天底下的母亲都巴不得自己的儿女得到都是最好的,那戴良虽是天子近臣,却只是以伴读之身混上去的,听说没什么本事,长得也不见得多俊秀。
那天子虽然日后肯定嫔妃众多,可一旦入宫,毕竟是少年恩爱,听说长得又丰神俊秀,好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人儿了。
江凤娘历经几番大变,心思早已经透彻明白,反倒拍了拍母亲的手背,转而安慰起她来:“不是说,他家几代都没纳妾吗?我这性子,现在哪家敢正经的让我当主母?还不怕我把那些通房丫头、妾室小星都收拾了?”
江母愕然。
“再说……”
她面无表情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那戴良,也没您说的那么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