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刘凌的问题,萧太妃浑身一震,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她也算是经历过许多事的人了,却有这样的反应,显然是对刘凌知道“九歌”的存在而震惊。
《九歌》,是代国人人知晓的诗篇。
昔年七国争雄,楚国最终统一七国,先楚文化成为日后历朝历代的正朔,楚国的楚巫之风也绵延千年,其中最负盛名和幻想色彩的,便是楚大夫屈原的楚辞《九歌》。
在代国,但凡是读书人,都能背出这首《九歌》来。《九歌》原本是上古先民祭祀天地众神的祭歌,后来屈原将其改编与加工,写成格调高雅的诗篇,也对上古的神明做了详细的描写。
而后历朝历代之刃人,一提起“神仙”,脑子里想起的都是楚辞中描写的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等神仙,并对此悠然神往。
就连后来兴起的道门,也都吸收了巫楚文化,在神仙体系中纳入了不少楚国传说中的上古神仙,使上古巫楚和道家的体系融合为一。
所以刘凌第一次听到“大司命”的名称时,就隐约感觉到以高祖的性格,绝不会只设立一支孤军。
果不其然,随后他问起薛太妃,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高祖能最终统一江山,不仅仅是靠着文臣谋士,还有江湖豪侠、道门高人,以及许多民间的奇人异士。高祖的性子阔达豪爽,大业一成便论功行赏,那些不愿得官的奇人异士也留在宫中作为供奉,为他们颐养天年。
这些奇人异士在宫中或宫外挑选了合适的继承衣钵的人选,一代代将自己的本事传了下来,以供代国所用,至于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就不为外人所知了。唯一被人熟悉的“大司命”,也是因为杀伐决断偶尔会暴露行藏,才在外有了凶名。
刘凌并不确定真的有《九歌》,他只是推己及人,想到自己遇险而求仙的经历,用《九歌》来试探萧太妃,然而一试之下,果然奏效。
附在萧遥身上的萧遥似乎并不具备萧逸的稳重和机变,这也是刘凌认为她真是魂灵而不是的病的原因之一。
虽说对长辈还用“假诈”的手段来试探有些不太妥当,但刘凌知道,如果不能在萧遥这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在萧逸那边就更得不到了。
男扮女装的萧将军虽温和可亲,但这种小把戏在他面前是行不通的。
“你从哪里知道的《九歌》?”
萧遥蹙起眉头。
“你不该知道的……”
“薛太妃曾经告诉我一点……”
刘凌低了低头,语焉不详地说着。
“是薛芳?”萧遥并没有怀疑,以为是皇后或薛太傅曾经告诉过她,避轻就重地告诉刘凌:“《九歌》是一本名册,也是一群人的合称。这些人有些是共用一个名称,有的是只有一人。每一代的‘九歌’皆不相同。比如说我二哥身边的大司命,到了下一代,也许就不是这些人了……”
“有了下一代后,上一代的?”
刘凌好奇地问。
“自然是被荣养起来了。九歌一旦有了接任之人,就会恢复本来的身份。”
萧遥叹了口气,戳穿了刘凌的小心思:“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可是我知道的也不多。一旦被立为储君,这些事情自然会有你父皇来告诉你,你又何必问我?”
“只要当上了皇帝,《九歌》就会为之所用吗?”
这么强大的一支力量……
“殿下,你没有弄清楚九歌和皇帝的关系。‘九歌’是高祖为了代国而立,不是为了帝王而立。九歌的每一部,可以听从东皇太一的命令,但东皇太一本身,也是九歌的一部分。”
一把苍老的声音在偏殿里突然响起。
刘凌一惊,扭头看去,却没看到什么人影。
“那是大司命的统领,云旗的师父‘玄云’。”萧遥见刘凌吃惊,压低了声音倒:“云旗是下一代的‘大司命’统领,可先帝一死,如今的这位陛下因为一些原因并不能让‘九歌’信服,所以下一代的大司命之首,必须要等到新的东皇太一出现,才会成为真正的大司命。”
“您是说,东皇太一都是君王,但九歌也可以不服从君王的命令”
刘凌明白了玄云的意思,却依然很是迷糊。
为什么九歌说不尊君就不尊君?帝王的身份,还不能够掌控这些人,那这些人到底有多大的力量?
“东皇太一必须是君王,但君王却不一定都是东皇太一。当年的景帝就没有得到《九歌》的名册,高祖将名册给了身为皇长孙的恵帝。所以恵帝必定为帝。”
玄云又说出了一些秘闻。
“殿下不必将‘九歌’想的太过神秘,我们并没有什么改天换地的力量。‘大司命’是刺客,‘少司命’是护卫,听起来玄乎,不过是名头好听罢了。”苍老的声音笑呵呵地解释着。
“其余诸人,有的甚至只有一个人,不是职责不同,名称不同。既然都是人,叫大司命还是叫刺客,叫少司命还是叫护卫,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这样一说,刘凌心中的神秘感和忌惮总算是减轻了一点,但他摸了摸脑袋,觉得自己一天接收这么多信息,头都快要胀开了,也没法子再和萧太妃谈笑风生。
“我的二哥对你抱有很多期待。”
萧遥对他笑了笑。
“他日夜颠倒,正在壮年却被困于冷宫之中,有志不得伸展,大好男儿身却要藏头露尾而活,是我连累了他……”
她站起身,摸了摸刘凌的脑袋。
“我其实不想再回魂了,我这一生虽然并不算美满,但我并无怨恨。如果我能见到神明,我一定求他让我不要再回魂,上天下地轮回转世都随意,就是不要再和我的二哥纠缠不休。如果你日后有了本事,能把我从我我二哥身上驱走,麻烦你留个心……”
刘凌想起了那道骨仙风的太玄真人,缓缓点了头。
“是,我认识天师道掌教的弟子,如果有机会,我会请他师父来看看您。”
“呵呵,我二哥说的没错,你真是个好孩子。”
萧遥移步到窗边,望着东方微微泛出的白色,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天快亮了呢,我也要走了……”
她转过头,对着刘凌说道:“我要休息了,你去殿外等候一会儿吧。等我醒了,起身的就是我的兄长了。有些问题,我不能解答,但他却可以……”
萧遥的眼神从他身边的书袋扫过,悄悄眨了眨眼。
刘凌一下子从脸红到了脖子,忙不迭地起身出殿,连告辞都忘了。
刘凌出了偏殿,也是意外。
偏殿外居然站着好几位大司命,领头的,便是那位云旗。
“你们这是……”
刘凌一开口,几位大司命望天的望天,搓手的搓手,云旗撇了撇嘴,丢出两个字:
“好奇。”
刘凌无语,索性在殿外坐了下来,和这些大司命们聊聊。
“这么多年了,你们就一直住在这里?不憋屈吗?”
他仰着脸,满脸好奇。
“我父皇知道你们吗?”
“知道。”云旗沉闷地说。“我们的衣食住行都是现在这位陛下提供的。但是他知道也没办法,我们不听他的。”
“我皇祖父让你们一直这么守着萧太妃吗?”刘凌叹了口气,“那不跟坐牢一样?”
“殿下不必套我们的话,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云旗硬邦邦地回答。
“我们的主人不是萧太妃,只是前任东皇太一命令我们暂时听从萧将军的命令,我们才寸步不离。”
‘嘴里说着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然后立刻就什么都说了啊!’
刘凌心中啼笑皆非。
看样子大司命们窝在这个地方,也窝的实在受不了了。所以他一进偏殿见了萧太妃的魂灵,大司命们才好奇地赶过来“听墙角”。
那位云旗的师父“玄云”大概也在哪里蹲着……
一想到自己在和萧太妃说话时到处都藏着人听墙角,原本好像神秘阴暗的大司命们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刘凌摇了摇头,好笑地和云旗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直到偏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萧太妃出来了。
不,应该说,萧将军出来了。
一样的衣着,一样的长相,甚至这位萧将军还带着一丝疲倦的气息,但他往你身边一站,你便知道他不是刚刚的萧太妃。
气质迥然不同。
曾经刘凌感慨于萧太妃的英挺坚强,如今一想,他从头到尾感慨的都不是萧太妃身上异于女人坚定的那一面,而是憧憬着对方身上属于“男人”的那部分特质。因为他从小生于冷宫之中,身边并无男性长辈和同辈,自然而然的,就对太妃们之中身上最有男性特质的萧太妃越发崇拜。
这种崇拜,和对薛太妃的亲近爱戴又有所不同。
萧逸站在偏殿门口,面色复杂地看了眼刘凌,显然在殿中的玄云那里知道了刚发生的事情。
但他没提刚才发生的事,只是对他抬了抬下巴:“先进来说话,蹲在外面,成何体统!”
他说的不是刘凌,是云旗他们。
见萧逸出来了,云旗他们立刻一个个站起身子,四散而奔,像是被猎狗驱赶的兔子。
刘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站起了身。
“进来吧。”
萧逸叹了口气。
刘凌低着头跟着萧逸进了殿,坐在了刚刚的地方。软凳上凹下去的地方都还没充盈起来,显然这位萧太妃一“睡着”,萧将军就“醒来”了。
“我原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的……”
只见萧逸伤脑筋地抹了把脸,“你还是个孩子,知道这么多事,对你来说并不好。尤其是我这种情况,你日后必定要为难。”
后宫里混进一个男人,还是壮年男人,这是扰乱宫闱的大罪。刘凌现在才十几岁自然是没意识到这点,但日后……
他在外面,已经是个死人,若刘凌真能为帝,其他太妃还有出头出宫的日子,唯独他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得光了。尤其皇后恨极了他,将他安上了“弑君者”的罪名,就足以让有识之士对他人人诛之。
刘凌听到萧逸的回答,似懂非懂,但他听从于心中的本能,还是摇了摇头。
“我听萧太妃说,您用缩骨功很疼,可是为了教我练武、疏通经脉,每日不得不将自己缩小到萧太妃的身形,而后为了让萧太妃不受苦,傍晚时分又要恢复原样,如此反复,疼痛日益加重……”
萧逸有些意外的望向刘凌。
“如果是这样,我倒庆幸我知道了真相。我皇祖父欠诸位太妃太多,尤其亏欠您和萧太妃的,其他太妃好歹还活着,还有很多机会,萧太妃甚至连命都没了。您和其他太妃陷于这后宫,并非你们的过错,您却担心我因此而为难,实在是让我很是内疚……”
刘凌声音渐低:“您以后可以不必用这种损身子的功夫了,我既然知道了您的身份,你大可以原来的身份见我。外面的人不会随意进来,这样至少您在飞霜殿里,还能自在些……”
萧逸大概没有想到刘凌会说这样的话,眼中的错愕显而易见。当刘凌说到“并非你们的过错”时,他更是身子震了一震,满脸怅然之色。
“你……你真是……”
“我想,萧太妃大概是因为放不下您才会回魂,而您却是因为放不下她而不肯让她消失。你们都同样挂念着彼此,才有了一身两魂的情况。但萧太妃却和我说,她实在太累了,不想再留在这里……”
刘认真地承诺:“我现在还年小力弱,也没有什么助力,等我能够做主的时候,您也好,萧太妃也好,我会想法子让你们获得真正的自由!”
“傻孩子。”
萧逸眼角带着水色,轻轻叹出了声。
“你大可不必这样。做兄长的爱护弟弟和妹妹,原本就是应该的。”
刘凌见萧逸有些伤感,连忙想法子调剂气氛,想了想后,他从书袋里又扯出了那条亵裤。
“对了,萧……将军。”
“你还唤我萧太妃吧,我已经习惯了。”
“呃,是。萧太妃,我来这里,原本是为了这个,我昨夜……”他咬了咬牙,“好像尿裤子了!”
“咦?”
“是不是我的经脉出了问题?”
那亵裤原本脏污的地方已经干了,留下一片痕迹,萧逸看了一眼,忍不住捂住眼睛,无力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这要是出了问题,那我岂不是经脉已经坏了多年?”
殿中,不知哪处传出了苍老的“噗嗤”声,应该是玄色听了他们的对话,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
刘凌没听懂萧逸话中的调侃之意,惊喜地问道:“不是我身体出了问题?”
萧逸心中的躁郁终于一空,大笑着吓唬他:“哈哈哈,你身体当然是出了问题,大大的问题……”
刘凌的脸色由红转白。
见到刘凌这个样子,他嬉笑着摇头:“先天之气真是了不得,你才多大……哎,这事这么说不自在的很,玄色,你带他们出去一会儿,可否?”
“咳咳,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玄色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主子不必太过认真,也要小心你自己身子……”
“你这老不正经的!”
萧逸笑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