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两本,庄扬波眼睛一亮,然后声音又低了下去:“是……是我打发时间看的杂书,我阿爹房里的,祖父不给我看,说是歪书……”
“我说呢,我怎么没看过也没听过。”刘祁点了点头,“既然你祖父说是歪书,那就少看点。”
庄骏可是他皇祖父时的金榜状元,庄扬波的父亲庄敬当年也是探花。开科取士得到的名次虽然有许多出身的水分在里面,但能进殿试那学问一定是很好的,这一点刘祁并不怀疑。
庄扬波听到刘祁的话,眼睛里最后的一点神采也消失了个干净,低下头“哦”了一声,乖乖地接过刘祁开过来的书单,定神一望,眼泪又要出来了。
“这……这么多?”
“这还多?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读的就比这个多了。后来我去了观中,早晚课还要读道家经卷,都没露出你这样的表情。”刘祁不以为然:“又没让你一天学会,在我身边当伴读,哪怕是庸才都无所谓,但不能是自甘堕落的懒鬼,明白吗?”
“明,明白……”
呜呜呜,他能不明白吗?
他从没想过日后能如何飞黄腾达,就像戴良那样做个纨绔子弟不行嘛?
“谁是纨绔子弟!”
戴良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道:“不爱读书就是纨绔子弟?这是哪位圣贤立下的道理?有本事让他跟我打一场!”
刘凌头疼地看着面前满脸凶戾的戴良,不明白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脾气的孩子,还能好生生的长到这么大。
“徐祭酒也是好意,他是怕你荒疏了学业,才把话说的重了点。”
刘凌看了眼去给自己拿“课本”的徐清徐祭酒,小声安抚戴良:“你如今在宫中,不是家里,不要老是把打打杀杀放在嘴边,东宫里是有侍卫的,若你放肆,徐祭酒随时可以让侍卫把你叉出去。”
“那正好,我让他们明白我拳头的厉害!”
戴良变掌为拳,“赫赫”地挥舞了几下。
刘凌从小习武,他虽不知道萧太妃的身份和秘密,但不可否认萧太妃的武艺和眼力都是当世难寻,他跟着萧太妃和诸位会武的太妃学了这么久,别的不算顶尖,眼力却是有的。
如今见戴良出拳,他一眼就看出这戴良出拳虽然威风凛凛,其实外强中干,一拳打出去后力不足,力道又全部卸掉,根本没有什么威力,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
“你,您那是什么表情!”戴良瞪着眼,“您也觉得我是纨绔子弟?”
刘凌见他口气颇不客气,心中也有些不悦。他从小受诸位太妃教导,心中傲气并不比两位哥哥少多少,就算他是不受宠的皇子,戴良这样也未免太过不敬了点,而且许多观点也不能一致,日后想要相处恐怕多有磋磨,遂皱起眉头直言道:
“纨绔与否,不看读书多寡,而是看为人处事如何。你一不尊师重道,二不以礼待人,为何不算纨绔?”
“您说我没教养?”
戴良嘴里用着“您”,眼睛里火光已经直冒了,若不是碍于三皇子的身份,恐怕立刻挥拳相向都有可能。
“三殿下说的好!”
门边传来一声喝彩,刘凌扭过头去,发现正是满意地抚着胡须的国子监祭酒徐清,也不知道在窗外站了多久了。
徐清对刘凌客气,那是因为刘凌是皇子,在礼法上,除了师徒,还要讲究个君臣,可对沈国公府这位无官无爵的嫡孙可就没那么客气,当下胡子眉毛一动,冷声斥道:“戴良,你身为皇子伴读,当以德为先,如今以我看来,你不但性格乖张,而且分不清何为君臣,罚你在殿外跪上一个时辰,想明白了再进来。”
“弟子有何错?”
戴良不服。
“会问这句话,就是有错!”
徐清虽性格正直,可能身为祭酒可不是什么好好先生,国子监里什么纨绔子弟他都看的多了,当下一指殿外,厉声道:“要么自己出去跪着,要么我请侍卫进来丢你出去!”
戴良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剧烈抖着身子,终是丢下一句“我自己出去跪!”,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刘凌看着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出了偏殿,越发觉得日后在东宫的日子不好过,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身边的舞文弄墨两宦官倒是高兴的很,颇有些幸灾乐祸之意。
“殿下的书读得多,却毕竟学的时日还短,臣怕您基础不太扎实,所以拿了几本大殿下和二殿下几年来的功课借您阅读。您看过这些功课,就大致会知道皇子的课都是如何安排的,也好先适应适应。”
徐清给了戴良一个下马威,对刘凌却没有面对不得宠皇子的倨傲,递出来的几本册子也是厚重无比。
刘凌谢过徐清,眼睛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殿外。
这些神情自然被徐清看在眼里,微微笑着解释:“戴良其实并不适合做伴读,臣虽不知道陛下为何如此安排,但臣希望看到殿下能够有一个安心进学的环境,而不是找一个会带累殿下之人。谁知今日的伴读会不会是他日的臣属?如果现在分不清孰强孰弱,日后只怕会粉身碎骨。”
这话也隐隐有说给刘凌听的意思。
刘凌听出了徐清的话外之音,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国子监祭酒。却见这位宽厚的老者对他偷偷眨了眨眼,指着那些功课笑了笑,就踱着步子出了偏殿,大约是回主殿督促其他两位皇子的功课去了。
刘凌压下对于徐清的疑问,翻开了手中的功课,他身边的舞文弄墨两位宦官想要拿出镇纸和笔墨等物伺候,却被刘凌制止,吩咐他们在殿门口等候,若要伺候再另行召唤。
两个小宦官都不过十来岁的样子,见刘凌对他们并不亲热反倒有些隐隐的排斥,眼神中都流露出一丝失望,但他们能够伺候皇子而不是做些贱役就已经很高兴了,虽然被吩咐在殿门口吹风,依旧还是依言守在门口,不时看看殿外跪的笔直的戴良,以及翻着厚厚册子的刘凌。
两位皇子的功课自然不会自己变成一本本书,这些都是东宫里历年教导两位皇子功课的先生做出的批示和记录,以及分析两位皇子思路的教学心得,和两位皇子的功课一起被装订成册,以便徐清和皇帝随时监督进度、确定方向。
刘凌一直认为自己在冷宫里的学习已经很苦了,他小时候甚至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根本撑不下去,可如今看着两位哥哥、尤其是大哥读书后装订成的密密麻麻的册子,顿时生出了一股敬畏之心。
他们甚至起的比上早朝的父皇还早,上午学文,下午还要学习天文地理乐理及其其他修身养德之道,即使是酷暑和严寒也没有假日,唯有过年、生病和父皇的诞日能够休息几天。
相比起在冷宫里偶尔还能开开小差到处闲逛的自己,他的两位兄长是以一种严苛自律到近乎残酷的方式在生活的。
看着博士先生们一道道红色的驳斥,一条条父皇“糊涂,重写”的批示,还有那字迹端正清秀并不亚于自己的字迹,刘凌手抚着几本厚厚的册子,心中立刻警醒。
是他坐井观天,认为自己是在“守拙”,谁又能知道他这“拙”,是不是真“拙”?他自己在前进的时候,难道别人就躺在那里倒退吗?
为了那个位子,谁不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他有冷宫里的太妃们教导,可教导他两位兄长的先生,难道都是不如太妃们的庸才吗?
他除了一身武艺之外,究竟有多少胜过他的兄长?
刘凌将那几本册子翻了一遍又一遍,发现在两位兄长十二岁那年功课的那本封皮上有个折角,忍不住细细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徐祭酒这样做的原因。
他是在提醒自己,不可盲目自大,亦不可妄自菲薄,他所缺少的,只不过是时间而已,如今他已经进了东宫,就该努力缩短这些时间带来的缺憾才是。
刘凌将几本册子放在案上,跪坐着行了个敬礼。
为自己曾经努力过的那些时日,也为兄长们为他做出的榜样。
他有天命,可以为帝。
他信天命,却不能轻视别人的努力。
若日后他能为帝,一定要记住这几本册子,记住在他之前,他的兄长们为了这个位子多么的努力,如果他连他们的努力都达不到,又有什么资格称帝?
天命,绝不会赋予生而无知之人。
舞文弄墨有些莫名地看着刘凌神神叨叨的举动,心中都有些不妙之感。在他们看来,九岁才开蒙的三皇子学问绝对是不如大皇子和二皇子的,能同殿进学更是遥遥无期,如今他甚至对两位兄长的功课顶礼膜拜,就是最好的注明。
罢了,反正他们也没想过日后能怎么出人头地,只要离开洒扫宫人的行列,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舞文和弄墨看向殿外依旧跪的笔挺的戴良,心中也有些佩服。
无论这是不是浑人,这个少年能一跪一个时辰丝毫不见动弹,就算是个倔头儿,这毅力也足以让人叹服。
刘凌收起手中的册子,估算着已经到了一个时辰,便站起身来,走出殿中替徐祭酒免了戴良的责罚。
这应该也是徐祭酒为刘凌留下恩惠而准备的,否则只需派个人来支会戴良一声可以起来了,又何必不管不问?
若刘凌真是个不把戴良放在心里的,任他在外面跪几个时辰,也可以用一句“我不小心忘了”搪塞过去,说不定跪坏了,就要再换个听话的侍读进来了。
只是这样做,未免落下了“不仁不义”的名声。
“到一个时辰了,起来吧……”
刘凌弯下腰,伸出手递给跪着的戴良。
戴良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依旧倔强的脸,脸上麻木一片,显然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只是畏于长辈的原因才不得不听由惩罚。
“起来。”
刘凌的手伸的更前了一些。
要他起来是吧,这皇子害他受了这么大罪,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戴良心中阴鸷地想着,干脆地递出手去,握住了刘凌的手。两人手掌一相握,刘凌天生高于常人的体温就传了过去,让在门外被吹了一个时辰的戴良手中顿时一暖。
可惜却没暖到心里。
戴良借力想要地站起身子,却假装脚跪麻了往后一倒,用出极大的力气拽着刘凌往墙上带去,若这一下刘凌摔到了,就算没有摔得头破血流,也会摔得鼻青脸肿,出个大丑。
这一下看上去太过偶然,就连舞文和弄墨都露出了惊骇的神色,失声大叫着冲出了阶下。
“殿下小心!”
“天啊,殿下快站稳了!”
戴良心中正在得意,手臂上却陡然传来一阵大力,原本该飞出去的刘凌非但没有撞向墙壁,却反手状似无意地扭过了他的手腕要害,震得他手臂一阵软麻,直直转了个方向,变成了他面部朝着墙壁撞了上去。
砰!
刘凌随之跟着撞上他的后背,但有戴良作为肉垫,刘凌一点损伤都没有的站稳了身子,随即露出温柔无害地笑容:
“多谢你以身相护,否则我就要摔个颜面无存啦……”
舞文和弄墨赶紧上来对刘凌嘘寒问暖,发现他只是被带的踉跄了一下,顿时都松了口气,心中也对这戴良有了极大的改观。
虽然脾气混账了点,倒是个有担当的!
戴良一头栽倒了墙上,手臂麻穴还在兀自疼着,鼻腔内更是火辣辣的。他伸出手抹了鼻子一把,只见得满手是血,再听到一旁刘凌满脸无害地笑着,岂止是鼻腔流血,喉间一口血都快呕了出来。
以身相护个鬼啊!
颜面无存个鬼啊!
他娘的是想害人,怎么反倒自己做了肉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