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英目如悬珠,回忆起过往来只觉感慨万千。
“我与他只见过三次,一年春,一年秋,一年冬,每一次相见他都是鼻青脸肿的,我听闻他为了来看我没少挨其他部族王子的毒打。最后一次相见,我于马上问他,我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他说,我不是来看你的,我又问,那你来干什么?”
“那小子说的话,我至今都难以忘记,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站在风雪中高声喊道,我是来让你看看,真正的草原之王,天下之主,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哈,竖子口出狂言,顶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来告诉我,他是真正的草原之王,天下之主,我没当回事,给他一颗小金珠子,算是勉励。那时茂枝部族昌盛,我为王子心高气傲,自觉他不服我将来成为匈奴王而说出嫉妒之言,可是呢……”
“天下时局,风云变幻,霍氏平了祁连,茂枝部未得漠北救援,阿父自缢,我与阿母降了大汉,原以为到此必死无疑,可圣上仁德,上邦大义,大家对我们都非常友好,我为降臣二十余载,心怀感激。”
阿尔赫烈依然沉默着,只听玄英微微叹息:“每每想到年少时,只觉轻狂不已,那个孩子都能看得出我不是一个大将之才,匈奴王又怎会不知呢?或许那时他还想提醒我,莫要雾里看花,一叶障目。”
案上的茶烟缓缓弥漫,阿聿轻轻地放下茶杓跪守旁侧,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阿尔赫烈的目光从水雾中抬起,凝视玄英,他问:“你后悔降汉吗?”
玄英接话:“不后悔。我觉得这里很好,这里的人有情有义,没有那么多城府,我的爱妻是汉家女,她侍奉我的母亲临终,待我茂枝部遗族如亲人,圣上、皇后优待我的孩子,太子与我相交莫逆,此等荣耀长安又有几人?人活一世,不就为了舒适一生吗?”
阿尔赫烈唇角一勾:“是么。”
“是的。”玄英说,“偶尔再想想那个小孩,我倒觉得他有几分可怜,他只见大漠孤烟,不见海晏河清,他闻尽草原鲜血的味道,殊不知百花齐放才更令人迷恋。”
“听你这般说,确实有几分意思,那孩子现下如何了?”
“茂枝部被扫平的后三年,听闻漠北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便找人打听了一下,消息中说那个孩子杀母杀兄,被匈奴王挑断脚筋扔下了悬崖,应当是不在了。”
阿尔赫烈闻言挑眉,淡漠说道:“这么无用。”
玄英拾起搁置一旁的绢丝扇,优雅抬臂:“竖子大言不惭,还说自己是那草原之王,天下之主,甚是可笑。”
“那你影射我什么呢?”
阿尔赫烈突然这般问。
玄英一笑:“那个孩子曾喊过我叔伯,你适才不是也要喊我么,我便觉得你二人相像,这才与你说道说道,仅此而已。”
“叫我喊你叔伯,你当真是好日子过到头了。”
“哈哈,可不是嘛!”
玄英与阿尔赫烈各自端起茶杯,互敬相饮,仿若像喝酒那般快活自在。适才提到的陈旧过往也只是茶中谈资,助兴之乐。
鹤华台鹤声鸣鸣,一副安宁之相。
玄英此时望向远处,有河长流,草木葳蕤,他心中有满足亦有遗憾。
“将军。”
阿尔赫烈嗯了声。
“你在乌州,过得好吗?”
“很好。”
“西北有狂风,有飘不完的寒雪,认真想来,它与漠北有什么不同呢?”
“那里的人有情有义,没有城府。”
玄英回过头来,并没有打趣阿尔赫烈重复他适才所说的话,而是暗生忧愁,一时无言。片刻后他又道:“这天下并非所有人都有情有义,是我们得天神护佑,才能安稳一生,你我若无大汉相帮相助,便无今日高坐楼台,饮茶笑谈。你说对吗?”
“你说得对。”
玄英如何能看得透这位“斩阎罗”的心思,但这声对,他相信有七分真意。上巳日前的这杯茶,喝得还算有些用途。
“那小侍女,你还叫不叫来啦?”
“不叫。”
“诶,你真无趣,还是鸿博苑深得我心。”玄英拂了拂扇,起身告辞,“明日我去神君殿参宴,太子也在,你可得收拾妥帖,莫要冲撞贵人。”
阿尔赫烈身子板正,看他一眼:“还用你说。”
玄英抱了抱拳,轻声哼唱着离去。
玄英一走,阿聿方才松了口气,但想起适才心又一紧:“将军,玄英没有听到我们说的话吧?”
阿尔赫烈将手中最后一点茶水饮尽,唇角泛出冷意。
“何惧他听见,一只折翼的鹰,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