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过往沉痛,旧伤难忍,可陆九莹那双历经磨难的眉眼依旧清澈,她说:“渺渺,不必介怀,其实有些伤看似很痛,忍一忍便也平安无事。这些年来,旁人皆以为我所受之苦都是应得的,唯你护我,如今我过得安稳,除了想要得到他们原宥,更多的是为你而去挣脱枷锁,与一切和解。”
“可是……若世夫人欺负你啊。”
“也不尽然。”陆九莹顿默,而后说道,“比起人心凉薄,无人在意才最伤情。”
萧明月红着眼睛说道:“我不懂。”
“你不必去懂,我只愿你不被世俗所扰,以赤心待人,一生不悔。”
“阿姊就从未悔过吗?”
陆九莹握住萧明月的手,目光如炬:“姊姊从未悔过。”
萧明月发出一声哽咽,随后捂住眉眼遮住眸中的怨恨。她怨世人无情,恨世间不公。她生怕陆九莹渴望于茫茫人间能有一席之地,却永生不得。无论是自我抉择还是形势所迫,她们所唾弃厌恶的权势与高位,或许才是天命所归。
萧明月共情陆九莹的悲痛,却也对于陆九莹的隐忍觉得茫然。
“渺渺,永远不要去怀疑自己。”陆九莹似乎能看透萧明月心中所想,她必须先静心凝神方能稳住萧明月的情绪,“今日所出之事定是有备而来,莫要让人乱了阵脚。”
萧明月将脸庞埋于双臂之中,她闷闷地点点头。
陆九莹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尚林苑女医工前来云沧苑探病时,陆九莹始终平和相待,未有多余神色。直至将人送走,陆九莹前去水盆旁以冷水洁面,随后暗着一双眼眸走出乙室。
她寻到驻守此处的霍家军,轻声道:“请带我去见霍起。”
彼时已是红霞满天,霍起这个时辰都会在鸿博苑的武场练刀。霍家军领着人穿过藩篱小道,绕过高阁,正巧遇见霍起与水居站在一处。
霍起手中握着寒霜刀,不知水居说了什么,他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陆九莹从进入武场的那一刻,目光便已锁定旁侧的兵兰架。身后跟随的霍家军瞧出端倪来,多次出声提醒不见人回头,只见陆九莹走到兵兰旁,骤然抽出一把长柄铁剑,宝剑沉重,出鞘厉声。
她双手紧握,扬剑便劈倒了兵兰架。
巨声引得水居与霍起回了头,两人见着向来温婉守规的陆九莹行为如此失常,皆大感意外。水居欲上前阻止,霍起唇角动了动:“让她砸。”
陆九莹先是砍倒了兵兰架,而后依次将霍起所用的箭靶、箭弩还有负重所绑的沙袋全都破坏,起初霍起不为所动,直到陆九莹要动他最宝贵的弓箭时,霍起厉声警告:“你敢!”
陆九莹因气息不稳而红晕浮面,面对霍起的威势她并未有所退缩,而是缓缓用剑挑起弓弦,问道:“小霍将军素来心高气傲,这世间可有你求而不得之物?”
水居抬臂按住霍起,却被其拂开。
霍起上前一步,握着寒霜刀回道:“我告诉你,这世间就没有一物值得我霍起所求。你不必以此威胁我,弦若断,我便叫你在尚林再无立身之处。”
“我为罪臣之后,何来立身之处?”陆九莹眸中泛起滢光,她道,“今日你折辱我妹妹,自是没有想叫我在尚林好过,小霍将军,莫不是你久经沙场,已然辨不清是非?”
霍起冷着脸:“怎么,你是为那个女婢讨说法来了?”
“萧明月不是我的女婢,她是我的妹妹。”
“笑话!一个贱商之女,也敢攀附皇室宗亲。”
陆九莹闻言轻笑出声,她说道:“明月若是学会攀附,今日我二人自不会来到长安,入尚林选妃了。”
霍起听着讥讽之言,心头一阵愠怒,他也冷言相对:“你最好清楚自己的身份,惹恼了我,你进不了霍家的门。”
“小霍将军究竟是真盲目,还是装糊涂?你若能自行选择新妇,何来这场选妃?同样的,我究竟能不能入霍家的门是圣上与皇后说了算,不是你,亦不是霍家。”
“你放肆!”
“你终究无力抉择陪伴自己一生的良人,你永远沉浮于万里河山的波涛之中。这样的你与罪臣之后、贱商之女又有何区别?”陆九莹敛下眸来,看着那根弓弦,“你也该尝一尝我们的痛。”说罢,她手腕一转便挑断了弦。
陆九莹的话狠狠戳中了霍起的内心,水居侧眸望去,不见霍起多狂怒,而是流露出一抹悲怆之色。
水居喟叹,世间唯他懂霍起。
霍起曾在祖辈祠堂立下重誓,他继承十八式必将要为大汉开疆拓土,创无忧家园,倘若有人破了十八式,他甘愿一生一世为其奴,亲手了结自己所种下的因果。
霍起的赤心被萧明月以狡诈之法玷污,他悔恨自己不能杀了萧明月,亦被誓言所困。
水居曾隐隐有过暗示,想要破局仅有一法,那便是迎娶萧明月。可霍起的婚事就如陆九莹适才所言,便是霍氏都无力抉择,他又如何能为自己争取?
祠堂立誓要护国的一生是自己抉择的,圣上所言娶妻安家的一生不是他想要的,但这两种人生皆是他要度过的一生。
年少轻狂之下,他从未想过未来会如此迷茫,竟叫人觉得时光过于漫长。
而这一切的烦恼,正是从萧明月夺了刀的那一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