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话是这么说,终究要嫁的人是霍起,一想到那个狷介耿直、气性如火的男子,萧明月的额头便隐隐作痛。她不得不承认霍起有着异如常人的警觉,若是没有阿尔赫烈的符牌,没有这场及时雨,她今日一定难逃霍起之手。
但若世夫人的出现,才算真正解了她们的困境。
若世夫人适才有些话让人难解,萧明月想要询问,可见陆九莹身子不适,她便止了话头。
那夜子时,萧明月还在揣度若世夫人,她突然听见里间传来轻微的呼唤,当即起身前去相看。里间安好,只是陆九莹蜷缩在卧榻之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萧明月屈膝伏在床畔,轻声唤了句:“阿姊?”
陆九莹紧闭双目,喘息凝重,她的口中还在说着模糊的呓语。
萧明月俯下耳朵细细地听着,终是将只言片语拼凑成句。
那句话是——杀了我吧,夫人。
萧明月在听清话语后霎时愣怔在地,一时竟不知道该要如何。她只能屈于黑夜之下,看着陆九莹陷入一场故梦之中。
陆九莹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
这里城阙上际青云,高墙压得海棠,风鸢乘风可以越过掖庭,飞至太仓,飘向看不见的远方。可她始终身处阴影之下,用尽力气才能窥探楼阙落下的一丝明光。
就在这里,陆九莹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巷道的偏处出现几个壮妇,她们将小女孩沿着青砖路拖至,而后用脚跟狠狠地碾压她的手指。其中有一恶妇用绳索勒紧女孩的手腕,当掌心充血时便用砭石针挨个戳破指尖,待鲜血四溢就松开绳索,麻痹的痛感袭来之时再将绳索捆住,使用针扎,如此反复。
那壮妇骂道:“贱婢!叫你充好人替人挡罪,人家说那镯子就是你偷的!”
女孩失声痛哭:“姑姑,我没有……”
“撕她的嘴!”
小女孩又被掌了嘴,她道了句疼,而后便看见砭石针朝脸上刺来。
陆九莹眼含泪热地望着小女孩,却未敢上前。直到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妇人雍容华贵,眉眼含情,是个面善的美人。陆九莹方才往前走了几步。
美妇人走到小女孩的身边,缓缓蹲下身来,她爱怜地抚摸着女孩的脸蛋,柔声问道:“是你偷的吗?”
小女孩哽咽,双唇溢血,她道:“不是……”
美妇人笑了笑:“那便继续。”而后她转过身去,任那些壮妇手中无情。
陆九莹与美妇人视线相交,她突然就软了双脚,只觉脊背有千斤之重。
小女孩悲惨之声传至耳畔,陆九莹的眼泪狠狠咂落,她终是屈膝跪在地上,甘愿对美妇人俯首:“是我偷的,夫人。”
美妇人轻叹一声:“人心险于山川啊,今日你若留情,必成来日他人之刃。”
陆九莹俯首在地,卑微如蝼蚁,她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那种痛比不得烈火烹油,却叫人心如刀绞。
眼前悲痛之景仿佛是一场虚幻缥缈的梦,梦中的女孩和陆九莹言语重叠,她们用尽力气低呼着。
“杀了我吧……夫人。”
哀求之声随风而逝,如同吉光片羽般没于时光洪流。
萧明月还未从陆九莹那声哀求中回过神来。
她愣怔地抬手安抚陆九莹的后背,感受着这具弱小身躯传递来的痛意。好一会,陆九莹的呼吸才渐渐平稳,只余那双手依旧在颤抖。
春雨的夜晚,并非那般好眠。
铸铁坊的廊外点着数盏明灯,霍起背靠檐柱,屈膝坐在台阶之上,他将手中的寒霜刀来回抽拉,铿锵之声格外刺耳。
院外风雨已停,落英顺着水流缓缓而下。
水居信步走来,轻声扬了一个哈欠。他突然打趣道:“子曰:雨夜不眠,愚夫也。”
霍起头也不回地说:“子没曰过。”
水居笑声清爽,而后走至霍起身侧坐下。他随手捻去落在霍起肩头的一片花瓣,说道:“坊内已将铁量计算清楚,也无人窥探造法,你为何还闷闷不乐?”
霍起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寒霜刀送回鞘中。
水居探头问道:“还在恼那个逃跑的女子?”
霍起立马纠正:“那是贼。”
“苑中并未丢失东西,怎可说人是贼呢?”水居想了想,猜测道,“也许那只是个普通的小官婢,人家夜晚出行实有难言之隐。”
霍起闻言回过头来,面露厉色:“此处乃皇家尚林,不是什么荒郊野岭,苑中皆是精挑细选的官婢仆从,他们何来难言之隐?若真有难言之隐只怕就是潜伏进来的细作,试图危害陛下!”
“啧,”水居唇角微动,眼底有不明深意,他呵道,“不愧是陛下最疼爱的义子,忠心赤胆,当真让人敬佩。”
霍起瞪了他一眼:“你酸什么酸?”
“我只是在感慨,你有这般好的义父义母,叫人羡煞。”
“陛下对你……”霍起说到此处突然禁言,顿了顿改口,“你阿父对你也很好,还有你阿母,整日惦念于你。”
水居淡漠一笑,而后望着那落花流水轻叹:“是啊。”
霍起无意勾起水居的伤心事,他轻咳两声,不情不愿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谁都不能说。”
“什么秘密?”
“我不悦之事。”霍起立起寒霜刀,摩挲着剑柄沉沉一叹,“有人破了霍家十八式,夺了我的刀。”
水居那般平淡如水、稳如泰山的性子,再听到这句话时都震惊不已,他不可置信地复问:“有人破了霍家十八式,夺了你的刀?”
霍起此刻的心情一如上战场那般沉重,他点了点头。
“是谁?”
霍起喉间滚动,想到那个人便忍不住咬牙,他将寒霜刀用力一掷:“萧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