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莹即将别离金府,在秦氏的操办下,一家人也算能同聚而食,过了个小年。
金如晦的小妻气焰越发嚣张,入座前口中无礼,得秦氏厉声喝道:“把嘴闭上。”
秦氏还牵着金少淑,许未接触外头的孩童难免好奇,学着阿母的姿态痛斥小妻:“把嘴闭上!”险些讨得金如晦一顿好打。
金少淑跑至陆九莹身侧躲祸,非要与姊姊同用一张食案,秦氏也不阻挠,任她自由。金少淑陪伴陆九莹身侧并不取闹,抓着姊姊的手说:“我现在会写好多好多字啦,乌啄桔梗芫华,款冬贝母木蘖蒌……”
司马相如的《凡将篇》,是孩童开蒙受教的篇章。
陆九莹抱着她道:“少淑如此聪慧,长大定是个有才之人,说不定可以做个女夫子呢。”
“我想去当大官!”金少淑童言无忌,指着对面的小妻突然说道,“把这个坏人抓起来。”
陆九莹伸手捂住孩子的嘴,索性小妻也没听到。倒是坐于旁侧的金少君蓦地开口:“女子不能做官。”
金少淑小脸微蹙,委屈地望向陆九莹。陆九莹好言相说:“少淑,我们识字学礼,学的是立身之本,处事之道,若胸怀灼见,为之向往,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呢?”
金少君侧眸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言。
居于首座的金如晦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别宴,颇为震惊。他又一次问陆九莹:“长安真的叫你去选郎婿?”
小妻抢嘴说道:“不是她选郎婿,是郎婿选她。”
秦氏砰地声拍了下食案,将小妻吓了一跳。
陆九莹说道:“二叔若还有疑虑,可去镇北侯府看一看长安来的圣旨。”
金如晦陡然变了脸色,连忙饮口茶汤压惊,他一介布衣怎敢去敲皇族宗室的大门。只是他难以接受陆九莹说走就走,要问自身何故,究竟是看着她即将扶摇直上而艳羡,还是多年屋檐之下生了不舍之心。
他有些道不明白。
那场家宴的最终,竟无人给陆九莹道句离别之词。
岁首的前日,萧明月给孙华灯也送了新年贺礼。一番叙话之后,萧明月末了提了句:“家中有两个女婢甚是心灵手巧,其中一个尤擅妇人妆面,婶婶房中若是无人可以考虑考虑。”
“你这是寻我做买卖来了?”
萧明月倒是活泼,嫣然一笑:“不贵不贵,婶婶受得起。”
“便是千金我也买得起。”
“婶婶说的是。其实那两个孩子原先是金府的,后来到我家来帮衬,她们若是能进孙府的门,定是祖上积德才讨了护佑呢。”
孙华灯也不谦卑:“那是。”
“这俩孩子以前不得金少君的待见,以后府中相遇难免摩擦,还望婶婶护着些。”
“我向来只帮占理之人,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挑事,我便不让。”说道此处,孙华灯转而问句,“你怎么跟托孤似的,要是不放心便可自家留着。”
“我家终是不便,其中缘由婶婶也知。”
孙华灯看她一眼:“我知什么?我只知你大可不必如此,旁人碎语皆如浮云,何必要自寻烦恼。”她以为还是相师算出多舛之命所为。
萧明月看着孙华灯义正严辞地给她讲道理。许久,她也掏出肺腑之言:“婶婶真是个好女娘,好妇人,愿你得遇良人,一生顺遂。”
孙华灯愣了愣,随即笑了。
岁首已至,萧明月伏在书案前提笔许久,终是落下字来,长安常安。
她从匣中取出狼牙吊坠,放在掌心摸索片刻,随后系于脖颈妥帖地收好。此时天光微亮,憉城处于一片祥和宁静之中,人们摒弃旧岁的遗憾与悲欢,于睡梦中再生希冀。
萧明月站在院中仰头看着结冰的屋檐,晶莹透亮,如星汉月华,如人间真心。
她牵着红鬃马走到后街,街道空荡,只余卖羊杂汤的老媪蹲在火炉旁守着摊子,与之相伴的胡婶前些日子便回了家中。老媪孤寡终身,只觉凄凉,她对女娘咧嘴笑了笑,挫手指了指羊杂汤。
萧明月停下步子,从腰间系着的牛皮袋中掏出颗金珠。她递给老媪换了块煮好的羊肉,老媪一双浑浊的眸子眨了眨,握着珠子不该是收还是不收。
萧明月包好羊肉纵身上马,她回头道:“回家吧,天怪冷的。”
城门之上,陆姩披着厚厚的大氅望向远行的马车,陆灏伴于身侧。
只听陆姩轻声说道:“林义王府鼎盛之时,九莹阿姊去哪都会带着我,我不过是一个破胡将军之女,却能得到所有贵女们的青睐。我彼时以为人人都钦佩她的德行,可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屈于权势的威望。”
说道此处,陆姩看向陆灏:“现如今,她应该尝到了别人心间的滋味。”
陆灏凝视着她:“你若怨我,便怨罢。”
陆姩却是摇摇头,没有丝毫的怨念与不平。她于那场浩劫中得以存活,不也是挟权倚势,与虎谋皮吗?她只是还未想明白,如她们这般的女子,能否再寻出活命的天机。
就在陆姩欲要转身离去之时,城门下有一道极影掠过。
马儿朝着旭日升起的方向奔去,清脆的鞭声随着初升的第一缕阳光而落下。女子乌发飞扬,身姿绰约,一双清眸能探悉万物,便是寒霜白雪也不及她三分透彻。
陆姩屏息凝神,只觉肺腑一阵火热。
“是萧明月。”
若说活命的天机尚待窥探,总有人无惧这命薄缘悭,偏要孤胆一闯。
萧明月追上镇北侯府的车行队伍,将鞭子狠狠打在地上,声震长空。只见陆九莹一脸惊色撩开布帘,看着萧明月半天说不出话来。
温柔的新岁之光落于萧明月的身上。
她高坐马背之上,看了眼东方,而后回头相望。
“姊姊,无论你想过什么的日子,我觉得都好。”
“你想于乡野农桑我可日月相伴,想去长安嫁给霍起,我便助你当上七皇子妃。”
“这条路,我们一道走吧。”
陆九莹泛着淡淡的泪光,终是哽咽出声。
她道了声:“好,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