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很恳切,很真情实感,像是位谆谆教诲的师长,在教育年轻的孩子,告诉他,你父亲有多么值得尊敬。
但是这段话隐含的意思就是,我比你更理解你父亲的事业与苦衷,你的质疑不是在质疑我的身份,而是在质疑你父亲的成就,我和你父亲是一边的,你是不懂事的孩子。
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属于长辈的优越感。
唐泽握在杯子上的手一下收紧了。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吸了一口气,唐泽躲避开了风户京介的双眼,慌乱地解释说,“只是,以您的年龄来考虑,您成为医生的时候,我父亲应该还没有涉足心理学的领域……”
“一切都是命运恶劣的玩笑,唐泽君。”脸上的笑容带上了感伤和神往,风户京介流露出沉浸在往事中的表情,用娓娓道来的口吻开始说起自己的事,“和老师一样,其实七年前的我,是一名神经外科医生。七年前,因为一次意外,我永远失去了继续做外科医生的机会……”
摆明了立场和态度,接下来就到了放低身份,拉近距离的步骤。
有什么比他被毁灭掉职业生涯,被迫在陌生的领域重新开始,更容易令同样遭遇了重大挫折的年轻人共情的呢?
只要唐泽表现出了被震撼、被触动的神色,下一步就可以动用“我经历了这些依然走到了今天这步,你才哪到哪,轻言放弃还太早了”之类的大招了。
这也是杀人诛心的一句话,表达再温和,内核也是与批评自杀者太幼稚经历太少,因为一点事就要死要活是类似的。
否认对方的磨难,用痛苦去比较痛苦,给痛苦分出三六九等,对身处校园还没有那么多阅历的孩子来说,是尤其容易令其丢盔弃甲的精神压力。
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节奏尽在掌握之中的风户京介适当地绽放出释然的笑容。
偏偏导师夫妇留下的遗孤,是个年龄尚小的学生,这真是太好了。
这是他最擅长的领域,是他经过试验和实践,早已熟练的手法……所以说了,命运真是眷顾他。
小幅度地活动着眼球,让自己看起来眸光闪动,一副沉浸于对方的讲述中,感同身受的样子,唐泽的指头弯曲了下。
一直被他捏在手心当中的传感器,就这样轻巧地黏贴住纸张,转移进风户京介塞过来的文献当中。
这是唐泽一川比较早期的作品,现在的风户京介很大概率不会再翻动,但这种意义非凡的东西,他肯定不会丢弃……塞在这里安全一点。
替友军消除掉最后一点暴露风险,唐泽才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将手中的咖啡端高,喝了两口。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了解到发生在导师身上的变故,我简直看见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讲完了自己被同僚误伤,再也无法拿起手术刀,心态出现重大问题于是去心疗科就医,就此发现了心理学的魅力这一段,风户京介看见唐泽毫无防备地咽下了温热的咖啡,不由深感满意。
这样就对了。
和仓桥那种手段拙劣的蠢货不同,他向来不喜欢使用药物直接辅助精神控制或者催眠。
这多少有作弊的嫌疑,搞得好像他们是一群离开了安眠药就一事无成的废物一样。
对他来说,他的受害者们能自然而然地接受他递过去的入口的东西,这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暗喻和象征,是可以拿来用于施加暗示的沟通的一部分……
“是这样啊。那,您是在这个时候认识我父亲的吗?”在风户京介看不见的维度中,使魔的身影轻巧地展开了,一丝微弱的金色光芒掺杂进了唐泽蔚蓝的双眼当中,异常无效P全开,还没忘记开一下不屈的唐泽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点头,一副自己在认真聆听的样子,“这真是,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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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是胡扯。”窃听中的降谷零不认同地摇着头,“七年前的唐泽一川已经被组织严密监控,停留在日本本土的时间里身边里三层外三层的监视者,连我们都查不出太多他曾经的行踪信息,怎么可能有普通医生接触得到他。”
风见裕也接过旁边的成员递过来的资料,递向降谷零,嘴里描述道:“风户京介确实不可能认识唐泽一川。不过他七年前因为手部创伤被迫离开东都大学附属医院,倒是确有其事。”
“然后呢?”知道风见无缘无故不会提到这件事,降谷零接过这份文件夹翻开,追问他重点,“这期间产生了什么问题?”
“很重要的问题,那个造成他手部受创的同事,在一年前去世了。”风见裕也点点头。
“去世了……怎么死的。”想起唐泽的判断,降谷零从文件夹的上缘看了风见裕也一眼,“该不会是自杀吧?”
“当时调查此案的警察是这样判断的。死者仁野保在死前正面临严重的医疗事故起诉,处在失业的边缘,自杀的理由很充分。”在这两天中把风户京介的资料查了个底掉的风见裕也回答得飞快。
“只是有这么一个死者,你不至于专门提起这个话头。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涉案的死伤者?”
“有……”风见裕也深深吸了一口气,“还记得之前我们聊到的,搜查一课接连牺牲了两位警员,被怀疑可能是警界内部或者与警察有高度联系的相关人员犯案的谋杀案吗?他们正在重启关于仁野保死亡情况的调查。”
埋首于资料中的降谷零刷地抬起了头。
“其他负责办案的警察呢?”
“一共四名刑警参与,两人在近日死于枪击,一人在调查重启后不久就因心脏病猝死了。”
“也就是说,负责办案的四个警察,现在死的只剩下一个了……”降谷零眼神锐利,凌厉的眸光从他眯起的眼睑中透了出来。
会有这样离谱的巧合吗?
而且,说到心脏病发导致的猝死……
“前两天,心之怪盗团在月影岛的大范围活动,你们应该已经调查清楚了。”推开身后的办公椅,降谷零站起了身,“先后四个死者,都被判定为‘心脏病发导致的脏器衰竭’,是这样没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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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道零组在磨刀霍霍地揭他老底,老神在在听了十几分钟真情自白小作文的唐泽,放下了手里喝掉了一半的咖啡。
呸,一点糖都没放,真苦。
还不如仓桥信彦呢,他起码还知道问一句要不要加糖。
在心里狠狠批判着风户京介的客户服务问题,唐泽等到他说完,做出一副刚想起来的样子,随口追问道:“您之前,为我祈祷,还画了十字……你是基督教徒来着吗?我父亲关于集体潜意识的理论,是有些推翻很多神学概念的意思的。没想到,您会这么认可他的研究,认可到毫不犹豫转头心疗科的程度。”
“我不信教,唐泽君。”说完了自己故事的风户京介正是表情最为柔和儒雅的状态,对唐泽的这个问题,他回以了灿烂的笑容,“不过老师认为,神学、玄学乃至于一些超自然的理论,比如心灵感应和认知控制,可以通过集体潜意识得到解答……我信仰的,是这种学说本身,就像老师理解的那样,我相信无意识的‘集体潜意识’,是可以治疗一切心灵的良方。”
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情凝视着唐泽,他用玩笑一般的口吻,说出了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你知道吗,唐泽君,你是接受这种理论治疗的第一个患者,是奇迹的开端。如果真的从宗教学的角度考虑……”
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一下唐泽的脸,不想引发他警觉的风户京介犹豫片刻,手最终没有挨上去,而是隔空画了一下唐泽脸部轮廓。
“你就是展现神迹的圣子,唐泽君。”
而圣子,本就是应该为了神迹的显现,欣喜地接受献祭的。
所以他就说了……一切都是命运的眷顾。
面露震惊之色的唐泽愣愣地看着他,并在心中毫不留情地锐评着。
风户京介这个吊人,病得不轻啊。
不过这就对了,病轻了那还不好治他了,毕竟单纯的反社会人格是很纯粹的疯子,精神状态相当稳定,心之怪盗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至于他会和安室透提议,亲自跑来试探风户京介的原因吗……
“他的殿堂,就在米花药师野医院,这是可以确定的,现在就差殿堂究竟被视作什么场所的问题了。你那边如何?”在白板上写下来“风户京介”、“米花药师野医院”两行字,唐泽看向了浅井成实的方向,“你是最了解医院的生态的,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