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们的质问尖锐、冷漠,却又真实。
练星含沉默一阵,他又何曾想耗死在这里?他早已支离破碎,只等着这场美满的梦境坍塌,他也会从此消亡。
但他抚摸双女的脑袋,看着她们眼下那俩枚小红痣失神片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练星含交代了魔碑一番,他转身又回到了大相国寺,将那燃尽的香奉到菩萨前,侧耳听着那宝铃声响。
他喃喃自语,“为什么您就不能庇佑我一次?就当是可怜我也不行吗?”
他被元幼平用爱欲王座困在了诸天,也走不出这万界诸天。
许久,练星含只道,“我知她不回来,只求那一日快些到来,让我也解脱吧。”
哪怕仅有半颗魔心,万古魔种的寿命依然漫长得近乎无限,他只能在这些还算圆满的虚妄中消磨自己的光阴,等有一日他与爱欲王座融为一体,就能永恒地留在过去。
等到那一日,他一定会从这么多场为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挑出最满意的一场,他要在爱人与儿女的怀里带着笑离开。
现实惨烈,想象完美。
等到那时,天地消散我的气息,元幼平,你一定会很高兴吧?啊,元幼平,我不怕告诉你,我想开了啊,我不会再执着,不会像恶鬼一样缠着你,我不转生,也不投胎,我就那样轻轻地走了,以后也不再亏欠你半分。
要是重来一遍,在那万盏佛灯里,在那火树银花下,他再也不要去用那藤圈,去套元幼平的颈,自己还像傻子一样挤进去。
菩萨是会说谎的。
可你从不说谎,你从不爱我。
又一年春,练星含小腹微微隆起,在树荫下执着笔,面前是一方小桌,
摊开的画纸以及颜料。
而在不远处,溪流潺潺,波光粼粼,难得休沐在家的小阁老也不消停,领着一家老小到庄子逍遥度日,上午还在拈鸡惹狗呢,下午就跑来赶河。
摸虾捉蟹还不够,还自制了不少鱼叉。
沃儿在一旁给少爷扇风伺候,还抬头望着河岸,瞧哪,那群人小鬼大的,跟在小小姐的屁股后头,高高捋着裤管,学着母亲模样,像模像样叉着鱼儿呢!
只见小小姐叉鱼之际,单脚踩空,啪叽一声摔进小溪里,溅得满脸泥。
阴萝:啊啊啊丢脸死了我一世威名没了!!!
后头的大姐儿歪了歪头,仿佛想到了什么,也是小腿往后一扒拉,叭叭坐下,那溪水也不深,还没到姐儿的肩膀呢,周围又有不少管事仆从看着,大家都并不惊慌,反而捂着嘴悄悄笑了。
当二姐儿看见大姐儿的动作,眼珠微转,也是有样学样,哎唷一声,跌了一个屁股墩儿。
兄弟双胞胎因为小了姐姐们两岁,小屁股还不重,溅不起泥,他们灵机一动,还悄悄抓了一把糊脸上,务必要让这个家整整齐齐丢脸!
要笑一起笑!他们要跟母亲姐姐同进退!
阴萝回头:“……”
这群学人精!不!是小蠢货们!
阴萝一身湿漉漉爬上岸的时候,还跟练星含抱怨,“瞧瞧你都生了一群甚么蠢货!”
练星含头也不抬,“还不是你的种?”
小小姐当场噎住。
沃儿抿嘴偷笑,自从大姐儿出生后,小小姐的暴戾脾气倒是收敛了不少。
阴萝见练星含没理自己,忍不住凑脑袋过去,那画纸上栩栩如生绘着雌鸭带四只小鸭过河,嗯,都翻得两脚朝天,泥与水花飞溅,画面惨不忍睹。而那雄鸭呢,就在河岸的灌木丛里岁月静好孵着它那俩蛋,似乎还在微微摇头叹息。
“好啊,你敢含沙射影!”
阴萝抢走他的笔,练星含以为她要叉掉这副画,也没阻止,反正是用来消遣的。
他转头跟沃儿商量着今晚的瓜果膳食。
等他做好了安排,阴萝早就溜出去,沃儿正要收了画,咦了一声,“少爷,您看,小小姐又在前头给您添了两头小鸭,唷,还带俩痣,俏得很,瞧瞧这红彤彤的尾毛,很是威风呀,呀,这还挂着金银铃铛呢。”
练星含猛地一震。
沃儿浑然不觉,还跟少爷说,“不过少爷,咱们男子也要心里有数,等您这一胎出来,就是六六大顺了,也不必硬凑八仙过海了,您可不能总是这样纵着小小姐,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唉?少爷?!”
沃儿双眼瞪大,惊吓无比。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少爷,惶恐,怨恨,痛苦,又疯狂无比,狂奔到河岸,快得谁都没拦住,素白衣摆就那样高高扬起。
“——少爷?!!!”
沃儿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抓住,骇得面无血色。
“噗哧!!!”
银珠水花溅起,沃儿的心脏提到嗓子眼,等他看见少爷的孕肚底下有小小姐托着,瞬间松了一口气。
可没等他出声,又见少爷如同那恶殿索命的鬼,苍白的手骨掐着小小姐的颈,他披着一头黑鸦鸦的湿发,又哭又笑,近乎癫狂的冷酷与经年情爱交织,“元幼平,你竟回来了?你还敢回来?!”
他咬得嘴唇出血,怨毒瞪着她,“我是真,真的恨不得——”
杀了你啊,把你埋在我身边,再也不能离开我。
偏偏就在我即将放你离开之际,偏偏我就快遗忘。
偏偏你又回来了。
阴萝嘴硬,反而倒打一耙,“什么元幼平?你又背着我找了狐狸精儿是不是?!”
“没、没有!”
双胞胎弟弟率先抵达战场,一人一手抱着阴萝的腿,奶声奶气地哭,“爹爹,爹爹照顾我们,没有狐狸精儿!”
俩姐儿同样奔来作证,还哄着爹爹放开手,“您弄疼娘亲了,您还怀着弟弟妹妹呢,可不能动气。”
然后四只小雏鸭可怜兮兮瞧着阴萝,您不来哄一哄?
“谁知道他好端端的,突然发什么疯呢。”阴萝坐在溪水里嘟囔着,还是把湿淋淋的练星含抱了起来,尽管他身高腿长,在她怀中更像是一盘高高生长的美人蕉,阴萝仰了仰脸,亲了亲他柔软的耳颊,“好啦,快别生气啦,都要生第四胎了,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呶?”
小弟弟拽着阴萝的裤腿,稚嫩纠正,“娘亲,是第三胎啦。”
阴萝喔了一声,脸颊又被冰凉的手掌捂住,这魔种发了一场疯癫狂乱之后,又变得前所未有的木讷起来,“你回来……还走吗?”还要离开我吗?
阴萝故意说,“当然要走,不然被你弄死呀。”
“不,不准——”
练星含陡然惊慌,又被她抵住脸亲了亲嘴。
“骗你的嘻嘻。”
河岸白絮轻轻飞扬,这日天光清澈又长久,在久违重逢的光阴之后,他与她也在长久地对视。
不再是那种漂浮的虚幻的甜,他竟然感到了一种扎实的血肉依恋,有什么飞快正生长着,壮大着,将他的不安,狂乱,惊惧,都一一消除。
又一年灯节时,公府六房又是拖家带口地游灯,于是你就听到——
“爹爹,我要这个拨浪鼓!”
“四哥儿,那叫太平鼓。”
“爹爹,我要这个野山鸡花灯!”
“五姐儿,那是翡翠水鸳鸯。”
“爹爹,我要这个大老虎!”
“……六姐儿,那是猴儿不是老虎,等等,你别薅人家脑袋毛儿,小心被咬!啊,对不住,我儿手贱惯了!”
练星含哄完这个又管那个,心力交瘁,转头一看,阴萝也是烦得不行,好像脑袋都炸了一圈,出门前还披着光鲜亮丽的紫貂披风呢,转头就被幼儿揪得发秃,这娇气祖宗瘪着嘴儿,好像也要委屈哭了。
练星含又勾着唇,心情
转阴为晴,借着披风的遮挡跟她亲香一顿,惹得沃儿都不住脸红,都老夫老妻生了一窝,少爷跟小小姐还这么黏糊呢!
果然年少原配夫妻就是不一样!
练星含故意逗她,“现在爽不爽?还要不要我生五胎?”
阴萝小声嘟囔,“都喝避子汤了,怎么还能怀呢?”
练星含脸色不改,他怎么可能跟她说自己早就换了药方,把避子汤换成了保胎汤,若是普通男子这么多怀,身体自然挨不住,但他是魔种之身,生得再多也只是损耗些许精血,若能借此留住她,他根本不介意多生多育。
她又嘟囔着阴险,练星含就当没听见。
他们去看了高跷,耍龙灯,又在人山人海中挤进了热闹的套圈摊子,公府小孩儿从小教养,不说百发百中,都大有收获,个个都兴奋不已。阴萝也上场了,又套了一对红蓝彩兜的瓷娃娃,随手就扔给身后的练星含。
他此前已经拥有过一对,并未过多在意,正准备收起来。
就听见旁边一对夫妻略带羡慕,“哎呀,是宜家宜室永订终身的压宅娃娃呀,又吉祥又漂亮,妻主,咱们也去套一个吧?”
练星含微微一怔。
远处的灯棚鳌山被松条柏枝覆着,仿佛一座翠绿巍峨的万朝金阙,彩绸飘飘,盏火灿灿,近处又盘旋着两条红青灯龙,鳞甲闪闪,排列点灯,小孩提着犬灯鹿灯,在龙腹下互相追赶,嬉闹不止,家人则在身后呵斥。
两旁又是开阔的台阁,水楼,卖着脆丸,甜酒,彩画儿灯,各种气息混杂交织。
而周旁的建筑,人群,马车,灯火不断闪现,热融融的雾气萦绕着,她仿佛也融进这春夜的盛景里,两只手薅着两个,双腿又被两个抱着,紫貂毛领披风里还躲着两个,更小的还在沃儿怀里抱着,眼睛大大的,滴滴溜溜转着,伸手抓着呼呼转的风车。
小儿偶尔还越过界,抓了一把娘亲的头发辫子,放在嘴里湿答答啃咬。
阴萝:“???”
阴萝被扯得头皮发疼,回头瞪人,还是连名带姓喊他,“你还在看什么热闹呀?快来帮忙呀!难道这只是我的种吗?!”
她还在骂,“都是一群讨债的小王八!”
几张祖宗嘴异口同声,“好耶!我们是公府王八之家!”
阴萝:“……”
练星含忍笑,他快步上前解救她的头发,又用帕子将她湿发擦干,这才擦了擦幼儿那湿黏的嘴。
见途中有卖欢喜坨的,他给每个人都买了一份,唯独跟阴萝的,他要跟她分着吃,还碰着了她的唇,惹得孩子们又是笑闹不已,扮着鬼脸说羞羞。
他们顺着庞大的人潮去看鳌山灯海,慢慢走着,赏着,笑闹着。
练星含袖摆滑落,悄悄牵住她的手。
她大约是被七八只的小王八们闹得烦了,还很生气瞪了他这罪魁祸首一眼,她是要挣开的,但他不给放。
阴萝回头一看,见他泪光闪闪,又很不耐烦,“给你牵,给你牵,哭什么呀,还嫌我不够乱呀,大的小的都烦死啦。”
练星含眨了眨泪睫,从善如流,很贪心地游入她的肉窝指缝。
她噘着嘴。
她也没再挣开。
魔种又孩子气咬着唇笑了,灿然又毫无阴霾,他第一次这样有底气将她扣紧在掌心里。
他本来抓不住的,也没奢望抓住的,更还以为要永远都抓不到的这双手。
可是,光阴尽头她竟等着他。
暗夜崎崎,情途漫漫,终得我天光盛大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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