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雪诗仰头望着阴萝走入那片情天之海。
他望着。
望着她抱起那头红狐狸,望着她亲了亲它的额,然后说,“不亲亲啦,该走啦。”
走?你要走去哪儿?你不带着你的男狐狸精了吗?
那一霎永恒失去的痛楚山呼海啸般袭来,恐惧得令他浑身发着细颤,喉咙被巨石堵塞,根本想不起任何事情。
铮!
是什么断裂的声响,清脆又刺耳地响起,余生只有他听见。
后来发生了什么,容雪诗看不清了,也听不见了,他的妖识搅动这一团沉沉的雾海,破碎的记忆,只是隐约记得,那劫后的天穹染着半边瑰丽的桃花色,她的面目在灿然的金光中已模糊不清。
他听周平宜说,她先渡的情劫,出来之后,仿佛脱了一层枷锁,气质竟是大为不同。
是吗?
原来我真的是你枷锁,是你迫不及待摆脱的束缚。
他又听周平宜说,她又顺利渡过水苍天圣大劫后,化蟒为蛟,当场入了超凡之境,神阙还来了使臣,要接她去神天授神台,但被拒绝了。
是诛神折魔宫的大师哥来接的人。
“然后呢?”
容雪诗静坐在折梨亭里,垫着一只青灰色的蒲团,又问。
春日还没过去,他却觉得冷得很,脖颈围上了厚绒的貂领,几乎淹没了半张苍雪般的脸庞。
豹尾凶星愣了愣,有些不自在挠了挠脖根,“她回了折魔宫,我也,没有再继续探听了。”
“你不是喜欢她吗?为什么不继续?”
他说得那样轻描淡写,圣狰的脸色陡然发白,“……你都知道?”
狐狸垂眸。
“知不知道,如今又有什么关系呢?”
另一方面,阴萝先返回的,的确是诛神折魔宫,绝情大掌君亲自来迎的她。
是跪着的。
绝情大掌君低着头颅,“素不怜参见——”
“初代掌君老祖。”
诸世并不清楚,他们诛神折魔宫原是一对兄妹为了歇脚,自立山头,随着大掌君兄长修炼情天不伤禁录失败身亡,小掌君妹妹也不知所踪,但弱肉强食、内代厮杀的规矩却是一直传承下去。
时至今日,诛神折魔宫虽比不上十大圣教的深厚,但也是威名赫赫的凶地,君者大宫轻易不敢招惹。
当这位姑奶奶初次降临湮厄巅,且毫不犹豫祭掉了度厄剑派的首徒之后,绝情大掌君就隐隐觉察出了一股绝情老祖回魂当世的味道。
而当这位姑奶奶手笔阔绰拿出残本《众生如是观》,要他哄着那妖祸永劫去摘情花的时候,他感觉——
那绝情味儿就更浓更像了!
果不其然!
大水冲了龙王庙!
自家人就是自家人!
阴萝对于回收祖产这种事,做得那叫一个得心应手,她都说啦,狡兔二窟,她蛇
萝萝得二千个窟才够面子,这诛神折魔宫只是她一个小小的蛇窟罢辽。
不然她还真犯傻,一条初来乍到的单身蛇轰隆隆跑进恶人窟里拜师吗?
当然是有熟人才好办事啦。
绝情大掌君不动声色打量了姑奶奶一眼,那真是乌发浓丽,嘴唇红润,整个就是焕发新生,半点都不像是被两重劫难噼过的家伙!
素不怜也没有犹豫,将残本捧了上来,“既然情花此事已告一段落,这等珍贵佛籍,您要不还是自己收着?”
姑奶奶摆手,相当任性,“我又不修佛,你拿去玩儿吧!”
素不怜差点就绷不住了。
?
你不修难道我修吗?!
素不怜哽了片刻,只得干巴巴恭维道,“还是您老聪明,一束情花就毁了那妖祸的九尾。”
这样更衬得他们心酸了,那么大的招数跟阵仗,还让那妖祸修回了九尾!
“这与我长欢花呀。”素不怜感觉很微妙,“就跟毒花似的。”
摘到的,伤腰。
没摘到的,伤尾又伤心。
横批,总得伤个什么。
阴萝对这个深有同感,“是的呀,这娑婆诃还是我第一个找到的呢,顺手就给标上了。”
不能只有我姑奶奶一个受害者!
大家都要有喔!
素不怜:“?”
他忍不住翻开那残本注释,最上边的那一行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他还以为是上古笔法,没想到是这老祖姑奶奶的蛇手真迹?!
阴萝撑着柔嫩的脸腮,“人家开始也不知道这是情花呢,哄着我哥吃了之后,还期待他毒发身亡,结果天天都要噼我,后来噼得受不了,他自己疯了,自创了一套情天不伤禁录,结果又把自己兵解搞没了。”
祖宗发出响亮的嘲笑,“啧,真是没用又废物的哥哥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骑在大师哥洛胜水的肘臂,轻快摇摆着腿根,后者眼皮冷漠,芒光只是轻轻一撂。
素不怜:“……?!”
老祖您在说什么秘辛啊?
这是我能听的吗?!
他听完都觉得自己不在什么诛神折魔宫,而是在多情多欲的极乐天!
虽然阴萝回了折魔宫,但她的蛟龙水苍天圣大劫很是让四界议论了一阵。
特别是神族。
他们不止一次惋惜,为什么这天赋卓绝又手腕毒辣的小蛇尊没有生在他们神天!
神阙十四台,也代表着十四条传承神脉。
其中天赋最出众的,当属水苍台,烧霞台,乌衣台,吹雪台,辟邪台,天禄台。
水苍台属龙蛇神脉,从云,从泽,降雨,消灾,很受苍生的供奉。
但因为此族阀的性情过于高傲,恶劣,惫懒,且瞧不起鸟,与烧霞台的凤凰神脉一言不合就开打,动不动就水淹灵山,火烧神台,属于今天你拔我一根屁股毛涮菜锅,明天我定让你龙角
炖桃胶的绝对宿敌关系。
两族对立,又一直决不出领袖,导致神族生存之地愈发恶劣,随时都有拆家散伙的危险。
乌衣台是玄武神脉,长寿,稳健,从不插手外族事务,扮演的是拉群架被殴打的角色,但自从被水苍台跟烧霞台的殴打多了,他们也转了转稳健的脑子,改成慢吞吞地救火,常常是他们稳健抵达现场,战斗已经稳健结束。
嗯,稳健得根本派不上用场。
吹雪台?
吹雪台他们更懒得说了,姐妹替嫁一事让他们神族丢尽脸面。
剩下的辟邪台,爱装神棍,骗人钱财,天绿台,疯狂搂钱,且夜不归宿,此两族也常常是珠联璧合,坑蒙拐骗,以至于他们神族风评一降再降!
由此种种可见,众神们每天都在崩溃散伙的边缘。
这就让他们尤其注重吹雪台与无绝妖域的神妖联姻一事。
可不能再出差错了!
在太元玉女褚师旋再度出嫁的前一日,其母前来梳发祝福,特意嘱咐,“别再撺掇你妹妹替嫁了!神天不会容忍你犯第二次——”
混沌神母想了想,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还是咽下了那个蠢字。
她也想不明白,明明还在不久前,她的一双女儿生得聪明伶俐,备受赞誉,还得了个神天双珠的美名,怎么突然之间,又是闹着退婚,又是闹着替嫁,说什么神女当道,救世普照,搅合得鸡飞狗跳的,半点都没有神女的玉仪!
太元玉女褚师旋抚着鬓花,从容勾唇浅笑,“阿母放心,好戏才刚刚开场。”她又似想到了什么,对着母亲道,“您是我的神母,女儿我会让您青史留名的。”
混沌神母都快被她这一笑给吓死了。
学什么不好,偏学得这般邪魅!
混沌神母连忙握住她的肩膀。
“什么好戏?哪有好戏!我只要我儿顺遂如意,也不需要什么青史留名!”
“我的儿!你可别再糊涂了!也别再想着什么救世了!”混沌神母不得不打破少女的幻想,“是,你是吹雪台的神女,生来神胎,妙而不凡,可四界呢,人妖鬼魔,各有其道,各司其职,哪里就轮得着你来救了?”
都说众生凄苦,可哪一处活着容易?
众生都在历练修行,伸出援手拉人一把,是善,是行,是此心安,哪谈得上是救与不救?天天把救世挂在嘴边,那才叫虚假。
再说,君者大宫,磅礴宗域,圣者之上的领袖英才从来不缺,哪里就需要一个褪凡境的小神女来献身救世了?说得更难听些,若是他们四界真的沦落到需要一个小神女来拯救,四界也差不多要完了!
到那个时候,救或不救,也没多大区别,还不如保全自己,以图来日!
神母又怕她闹出幺蛾子,还提起了例子,“你还记得那无量海洲的驭世宗吧?”
“别学那凌穗儿呢,殉什么情,当世无能之辈才殉情,你死了伤的只有家人亲友,还有一场笑话,什么爱不爱,什么
名不名声,保重珍惜自己这身血肉,这副神魄,才不负我与你父给予你这场新生!”
“我辈修体修心修长道日月,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的,真是不像话!何况你靠死去才得到怜悯的爱,又能有几分真情?凡事你可以糊涂做,但你要醒着看,别被表象蒙蔽!”
说到这里,神母自然而然想起了凌穗儿身边的楚穗穗。
当时她还得了个善慈仙子的美名,身为凡人却如此受到追捧,他们神天也不由得关注几分。
至于后来,这楚穗穗被那小薰神金骋萝带头追杀回异界,他们同样知晓,毕竟她手下还挂着几名吹雪台的神裔呢,稍微探探底,没什么能瞒得住他们长辈的。
但混沌神母却警惕起来。
“我的儿,你可千万别跟那些异界种走得太近,他们那些话儿,听一听也就罢了,当真了那可真是……每个世代有每个世代的规矩,这不是凭你一己之力就可以撼动的!你可以做离群的傲鹤,但决不能做离群的蠢羊!”
褚师旋有些不服气。
“阿母,这是你们落后的思想,只要有心,蚍蜉亦可撼树,人定也能胜天!况且,有时候他们说的也很有道理,我们总不能靠着一昧滥杀生灵,掠夺天地资源来提升我们的功行,四界修士都踩着众生的尸骨上位,实在太残忍了!”
什么落后?什么思想?
什么又是滥杀生灵,掠夺天地资源,踩着众生的尸骨上位?
你生在此世,你不与天争,不与地斗,你就会被天地宰割,但凡有点天赋的,有心气的,都不会放弃抗争,不过是弱肉强食,能者天下,怎么就被你说得这般不堪?
混沌神母蹙着眉,试图理解大女儿的话语。
褚师旋又露出憧憬的神色,“异界跟我们不一样,他们老有所依,幼有所养,人人平等,公平竞争,没有等阶秩序,不会动不动杀人——”
混沌神母深深看了大女儿一眼。
“阿母从未到过异界,或许你说得没错,那是很美好,若我们入他们的井水世代,自是要守他们世代公约,可这是——”
混沌神母缓缓松开大女儿的肩膀。
那一面光澄澄的碧金仙铜镜里,混沌神母披着一条青边妒罗锦,高髻云鬟,富贵浓丽,手持一支玉笛,端的是典雅端庄的菩萨美相,而当她微微一笑时,那生了几缕细纹的眼尾也随之上挑,竟泛出了一丝令太元玉女也不由得心悸的杀气。
陌生得不像是疼爱她的阿母。
“可是,璇儿,你是此世神,你更该明白,在我们的世代长河里,由过去未来当世,无数个我们,制定,添补,完善我们的秩序,规则,公约。就算是要打破,改变,也是由我们自己来做。”
“阿母记得以前教过你——”
混沌神母轻轻梳着太元玉女的鬓发,手法舒缓,但褚师旋不知为何感到一丝凉意。
“既入我河,当守我规。”
“违者,当杀。”
我们的利益,
不容得任何外来者分割,模糊,侵犯。
混沌神母望着铜镜里女儿陡然模糊的面孔,淡淡道。
“旋儿,阿母只有一片故土,但阿母可以有很多女儿,你懂阿母的意思吗?”
褚师旋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涌进肺腑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寒风。
此时,诛神折魔宫,阴萝翘着腿儿,把玩着这一封神妖两道的喜帖。
“妖域送过来的?要我当迎婚使?”
掌君素不怜也在琢磨,“是,看来他们依旧承认您在妖域作为领袖太子的尊位,不过,也许是陷阱也说不定。”
谁知道那妖狐盘算着什么呢?
他作为老对手,时至今日都不能摆脱容雪诗的阴影,哪怕他断了八尾,功行不复以往,哪怕他深陷情海,好似在万劫不复里。
素不怜道,“原本这迎婚使,按照妖域以往妖皇成亲的规格,只需要再出一任妖皇即可,但神族颇为重视这场合契,送婚使定了烧霞台的赤水伽婴。”
赤水伽婴?
阴萝从吹雪台的好朋友里听过这家伙的名头,“就是那个刚出世就吃了凤凰五兄弟的小怪胎?”
“有这神天禁忌一般赤水伽婴在,四代妖皇作为千年长辈,出面太过隆重,六代妖皇又压不住阵——”
素不怜看向阴萝,摊手。
瞧!
您就是最佳人选!
阴萝去了。
热闹嘛,怎么能少得了她呢?
不过在这之前,阴萝还是把她的师兄师姐们都捎带上了,美其名曰,开阔眼界。
二师姐:“小师妹,你是怕度厄剑派的小掌君,八万春山的容老祖找上门来,特意多找的几个沙包吧。”
二师姐:“二师姐你胡说,咱们几个像沙包么,小师妹的意思是,我们是麻袋,能套一个是一个!”
四师弟:“……师姐,别说了,大师哥看着呢。”
但师兄师姐们万万没想到——
那神族禁忌赤水伽婴跟小师妹也有一腿!
事情是这样的,他们提前跟妖域的迎婚仪仗汇合,又赶早数日去了天巨铜门,去迎接神族那冗长到可怕的婚仪,于是,送婚使跟迎婚使在天门前打了个照面。
阴萝瞧见了熟人,是那个落单的,带毛的,还被她威逼利诱驮着她飞到小螺顶的家伙。
她眨了眨眼。
“哎呀,带毛的,你就是小怪胎呀,早知道我就不骑你啦,失礼,失礼啦。”阴萝很不客气,强行跟受害者握手言和,但她想了想,“等会儿,你是不是长大啦?”
明明之前她都是平视的,怎么这回还得扬着脖子呢?
她歪着头打量着,原本是瘦骨棱棱的小泪泡儿,好似一夜之间拔高了个儿,从十二四岁的幼童模样突兀跳到了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姿,玉面粉唇,长手长脚,那并不突出的喉骨竟也初具雄凤的威风,但小泪泡儿的腰,腕骨,脚踝,还是细细瘦瘦的一截。
细白脚踝还系了根细绒红线呢。
脸颊还是照常的白生生,额眉心滴着一点小菩萨似的红蜡珠,穿上一架阴白桐花的红吉送婚服,也算的上是个风华正茂的神族美少年,就是表情有点阴冷不善。
赤水伽婴抽开她的手,冷冷道,“你认错鸟了。”
阴萝却很笃定,手指抵开小凤凰软热的粉唇,“就你这两板兔牙,你化成鸟粪球儿我都认得!”
赤水伽婴:“……”
坏蛇妖!你才鸟粪球儿!
“干嘛呀?干嘛不认我?”阴萝揪着他的兔牙,“人家会伤心的,小心拔你兔牙做我小耳坠,说话!”
赤水伽婴:“……”
不说!坏蛇妖最可恶了!
兔牙泄恨般一口啃在她的指头,竟渗出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