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发生在一个玻璃罩里,玻璃罩的左上角有一个喷气装置,现在装置亮着的是绿灯,每过三分钟,喷口就会出来一阵白雾,让身体像被捅了一刀似的瞬间疲软下去,身体的修复并不慢,但雾气喷出的时间卡得非常好,每当力气回来一点,雾气就会再次喷发。
毒气。
在玻璃罩的角落还有一个贴合在壁面的方盒子,盒子接了线,传输出来的数据显影在玻璃罩外的电子荧幕上。荧幕前穿白大褂的一男一女正指指点点,嘴里念叨着什么话。
他们没有靠玻璃罩太近,听不清楚。
章驰发现自己的视角有一些奇怪,这样视角带来身体的反馈是她的体积不大,她低下头,玻璃罩的底下有一根柱子,将她连着玻璃罩一起支了起来。
她看见了自己的根。
六角星的形状。
闪电一样,她的大脑被击中。
那不是她,那是植物!
紫背英菘。
灵魂就这一刻划清界限,她的意识天旋地转,从玻璃罩里面抽身,漆黑的世界袭来,耳边是熟悉的,带着蛊惑的低吟——
“把身体让给我……”
“把身体让给我……”
“把身体让给我……”
“给我……”
“让给我……”
章驰:“滚开!”
植物停止了吟唱,愤怒的声音好像大海的波涛,来势汹汹地击打着她虚弱的神经:“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章驰:“你怎么不去死?”
植物卡壳了。
卡壳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它继续充满幽怨地吟唱:“你该滚出去……懦弱的人类……该死的人类……”
章驰:“你吵死了。”
植物的声音又卡了一下,愤怒的语气不改:“滚出去,你滚出去,你滚出去!”
植物的文学造诣不怎么样,翻来覆去就是“你去死”“你滚”“让给我”这种相当文明,首次扎心,听多了毫无波澜的车轱辘话,黑暗的虚空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上次在卡斯的时候见到的植物的根茎,不知道是她自己真的失去了所有的视野——俗称瞎了,还是紫背英菘藏得很好。
反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章驰尝试摸了摸了自己的身体——她什么都没有摸到。她自己也成为了虚空的一部分。
时间一点点流逝,刺耳的骂声只增不减,章驰没耐烦地又说了一句:“继续骂,骂得大声点,听不见!”
紫背英菘被哽到,反而停了一下。
好半天,它说:“人类,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章驰:“什么交易?”
紫背英菘:“你把身体让给我。”
章驰:“嗯?”
过很久,它没发言,章驰又说:“你能给我什么?”
紫背英菘:“什么都不给。”
章驰
:“……”
这个杀心不小的植物好像智商的发育没有跟上能力的增长,它连交易的概念都理解不了。
它的语气还有一种特有的觉得自己特别聪明的得意和沾沾自喜。
章驰:“我也有个交易,你要不要听一下?”
紫背英菘:“什么交易?”
章驰:“你去死吧。”
紫背英菘愤怒地咆哮声充斥了整个虚空,它又开始骂骂咧咧——“弱小的人类”“人类该死”“人类都去死吧”“所有的人类都不是好东西”“人类是世界上最卑劣的种族”“人类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章驰:“骂大声点,听不见。”
在争吵之中,虚空渐渐开始扭曲。愤怒的谩骂不断地缩减音量,到最后,已经什么都听不见。眼前的世界像按下了快放键的幻灯片,飞速地一页接着一页的闪过。
改造营。
编织工坊,墙上挂着的布料,抽屉里各式各样的纽扣,摆在桌前有两个红眼睛的玩偶。
负二楼的食堂,被项景一枪打死的犯人,倒在地上,脑袋开花,鲜血快要流到她的脚下。
垃圾岛。
倒在血泊中的于度,正在向她兜售打折货的查林……
雷领先,明妮……
韩戈,童西……
乔希、卡鲁……
一副接着一副混乱的画面,一章接着一张,或凶狠或哀伤的脸,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旁观者,俯视着记忆中所有飞快掠过的残影。
她头一次在记忆中看见自己。
对着改造营的镜子擦脸,在垃圾岛的酒吧街逃来窜去……放映的时间过长,长到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无法被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吸引,她不可抑制地走神,并且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据说,人死之前,会在大脑之中看见自己的一生。
她尝试睁开眼。
失败。
再次尝试。
再次失败。
……
一股无名地火从心头窜了出来,如有实质地将她烧灼起来。
章驰倏然睁开眼。
成功了。
她躺在白鸦家的地板上,现在是白天,章驰按着脑袋从地上支起身体,太阳不算很大,但经历了太久的黑暗,一见到光就忍不住闭眼,章驰爬起来将窗帘拉上了一半,从眼眶中漫出来的生理性泪水终于消停。
章驰掏出终端。
时间,中午12点12分。
她揉了揉太阳穴,看向门的方向,很快回忆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进的这扇门——这一觉睡了有整整半天。
右手掌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染血的纱布都已经干得发臭,血迹凝固,僵硬得像是被风吹了十天半个月,她的手指甲长了不少,到需要修剪的地步——指甲太长,会影响手指的灵活性,一天没洗澡,身上已经能闻出来一股汗味。
等等。
章驰再次
掏出终端,视线锁定屏幕中间的12:12,逐步上移到那一行前缀年月日的小字——
荒谬。
太荒谬了!
章驰拿着终端两步并一步往楼上跑去,径自来到自己的卧室,爬进床底下翻出来一个黑色的旅行大包,解锁,拉开拉链,她从内侧的小包里翻出来自己珍藏的两瓶药剂。
解皮剂,粘皮剂。
房间没有单独的卫生间,章驰又匆匆跑下楼,在光线最好的那间卫生间的镜子前将左胳膊的袖子撩了起来,往上面倒解皮剂。
仿生皮没有意外地浮了起来。
章驰手伸过去,心跳响的自己都能够听见,一上一下像在打鼓。
咚——咚——咚——
她刚才伶俐的动作在这一刻被封印似的,手腕不自主地抖了一下,碰到仿生皮黏合边缘的右手指腹触电似的回缩。
她胸脯起伏,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猛地将仿生皮往上挑开——
方框内的计时器还在跳动,最前面原本的四位数已经变成了两位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