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多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从他的木床上坐起身,还没来得及穿长袍,一个泛着钢铁光泽的伺服颅骨便嗡鸣着飞了过来,还带来了数百张捆在一起的纸质文件,以及一只全新的改进式‘银河"羽毛笔。
这支笔已经是马卡多今年更换的第一百九十二支。
惊人的数字,若是羽毛笔的设计者知道此事,多半会怀疑自己饱受赞誉的作品是否只是垃圾。但马卡多不会这么说,实际上,相较于他的工作量来说,没有什么笔称得上耐用。
面容年轻的掌印者伸出右手,将那捆文件从伺服颅骨的反重力叶轮中拯救了出来,顺手将它们放在了一旁的木桌上。
颅骨的眼眶中闪烁着红光,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好判断接下来应该采取什么行动,但马卡多只是瞥了它一眼,便再次伸手拿走羽毛笔,然后将这全年无休的可怜机械转了个弯,让它对准了一扇敞开的木门。
但丁停下脚步,嘴唇非常明显地颤抖了一瞬,随后,他问:“那么,谁会接替我,原体?”
马卡多看着他,再一次做出了微笑的尝试。在僵硬运作的肌肉中,他轻轻地拍了拍桌面,于是食物的香气便扑面而来,还有巴尔的香醇血酒。
他独处了,因此再也不必佩戴任何面具。
他今日来此是有原因的,虽然过去一万年间他也经常造访太阳系各处要塞堡垒,甘愿做一个无害的象征,为人们带去神格化后的光环,好叫他们充满勇气。
他抬起双手,轻抚脸颊,用灵能抹去了肉体的伤痛,披在木椅上的长袍无风自动,飘荡而起,披在了他的身上。待到双手放下之时,马卡多已经强迫自己进入了工作状态。
他接下来要去见一个人,而那个人不会喜欢看见他这幅模样。
“替我推掉今日剩下的会面,就说我身体不适。麻烦你了,但丁。”圣吉列斯轻声说道。
“你还是别笑了。”圣吉列斯叹息一声。“每次看见你笑,我都觉得我看见了自己并不遥远的未来.”
“为了让你离开。”
“我也是会开玩笑的。”马卡多如是说道。他依旧保持着他那标志性的面无表情,用这幅模样说出这这种话,哪怕是圣吉列斯也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抹微笑。
“我们还是略过这个话题吧。”他如此说道。“你我都很固执,而我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人虽说背生双翼,俊美无比,却毫无任何生气可言。他蔚蓝的眼睛里满怀这一万年来咽下的苦痛,麻木与叹息甚至已经堆到了咽喉顶端.
他就是自己话中那个被磨平了棱角的战士。
他却不管不顾,只是将视线投向一张巨大、粗糙且冰冷的王座。
他踏出最后一步,权杖与砖块相互碰撞,发出了沉重的闷响。
天空中开始洒落花瓣,隐没在高楼云层中的机械完成了这份人工的奇迹,也让四面八方拥挤的人潮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哭声。
圣吉列斯抬起头来,双眸一片晶莹,他看见正在举杯的马卡多。
圣吉列斯终于回过头来,面上带着微笑:“我只有一句祝福要说了。愿你们武运昌隆,得胜凯旋。”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温暖到近乎不真实的柔和波动。
“陛下,风暴将至。”
“但这——”
当地的最高官员激动地走上前去,对他行礼。圣血天使们从雷鹰中走出,跟在了他们的原体身后,威风凛凛,盔甲华丽到能够符合每一个钦慕之人的想象。
一阵脚步声突如其来地从他背后响起,一人缓行而来,拉开座椅,就此入席。
“看呐——”他喊。“——那正是帝皇的第九子,帝国的摄政王,伟大的圣吉列斯!”
掌印者抬起头,那双冰冷的银色眼睛在此刻好似燃烧般璀璨。这并非虚假的幻象,而是货真价实的怒火。
马卡多仍然不想去理解这件事背后可能蕴含的深意,他只是将思绪收拢,将属于血肉之躯的哀愁扔出了心底,强迫着自己继续开口。
纳垢赞赏他的僵硬与停滞,恐虐欣赏他的勇气和无畏,奸奇对他的智慧与机敏喋喋不休,色孽满怀诱惑地试图投怀送抱,甚至想以自己为代价让他跨越某个界限,从而让万年苦功化为虚无。
“还不是一切。”那人悲伤地低语。“一切,是个宏大且冰冷的量词,它足以摧毁一个人立足在世界上的根基。我不想看见任何人付出一切,没有事物值得你这样牺牲,马卡多。”
而这具干尸又何德何能,可以坐在一张冰冷得如此浑然天成的王座之上?
他配吗?
马卡多松开手,让权杖立在原地。他整理衣领,方才迈步前行,数十步后,他停在了王座正下方。他仰起头,看向那具干尸空洞的眼眶,将自己的声音变得非常轻柔。
这原因或许要归结为两块宝石。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处黑暗的石室。
大天使看着他,却没有立刻举起自己手边的玻璃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掌印者,看着他的长辈、友人与志同道合者.那目光极其悲伤。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正行走在太阳表面,承受着它无情的炙烤与高温。
它们到底从何而来,根本无迹可寻,却刺入了这人早已腐朽的血肉之中,贪婪地啜取着血管中仅剩下来的尘埃。
其中每一份都足以决定许多人的命运,以及他们子孙后代的命运。寻常人别说拍板决定,就连看上一眼都会觉得头晕。
不出片刻,仆役便会带着手推车进来带走这些文件。它们会被送回到幕僚团那里,供他们学习马卡多的思路,以及讨论是否哪里有不合理之处。
“为什么要在这里见面,马卡多?”圣吉列斯头也不抬地问。
“.所以——”圣吉列斯收敛情绪,缓缓开口。“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
他本想说些什么,却表现得活像是个刚刚获救的溺水者,只顾着大口大口地吸进空气,对其他事完全不管不顾。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尘埃,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有某种古怪而悠远的声音穿透了石头,在马卡多耳边隐隐作响。
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打断了他的叙述。马卡多抬起头来,看见一张被光模糊的脸。然后,是一阵合唱般的神圣之音。
圣吉列斯静静地盯着他,像是没有理解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马卡多抬起头,与他对视。
他的陛下为此叹息了一声,却没有加以强迫。但他的思绪却在这并不存在的虚幻石室内持续沸腾,进而升温,成为了一种显露在外的复杂声音。
另一方面,他却觉得自己正溺水在冰冷的海底,四周漆黑无光,看不见形体的怪物在他身边不停地游荡,用牙齿轻咬着他的臂膀
马卡多深呼吸,将权杖高高举起,硬生生摆脱了这足以让人沉沦的幻象。
掌印者僵硬地牵动面部肌肉,对大天使的笑容给予了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最生动的回应。
圣吉列斯低着头,回到了他的座位上,默不作声地开始等待。
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顽疾,他的肉体过于年轻,灵魂却老到足以用皱纹淹没海洋。它们本该势如水火,彼此不容,却因为一个人的意志被迫地结合在了一起.
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会得到这种报偿,他早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们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做这件事,然后便要将文件传输进入沉思者,将它们以数据的形式转交给摄政王圣吉列斯。
它们在他的心上萦绕,如猎食的鬼魂,每当他试图变得快乐,它们就会一拥而上,将那些正面的情绪彻底撕成粉碎,然后冲着他咆哮,以此来提醒他,他还有诸多职责要做。
“你不会沦落至此的。”马卡多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如今的仪态有些不合适,于是便伸出了右手。灵能之光闪烁跳动,将一把权杖带入了他的手中。
“没有人会接替你,我打算废除这个传统。”圣吉列斯说。“我已经厌倦了看见战士被磨平棱角,也不想在看见你们和我一样在政治中苦闷终生。”
这蕴含着无尽沉重的声音绝非人类能够承受的重量,掌印者却硬生生地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没有在这神祇的面前卑躬屈膝。
机舱大门在数秒钟后开始降落,早已准备好的仪仗队则拼命地吹奏起了神圣的乐曲,由纯洁孩童组成的唱诗班在红毯边缘齐声颂唱。
马卡多握着他的权杖,精准地踏出了每一步。他永远能踩在正确的那一块地砖上,从而避开他自己亲自设下的种种陷阱。
“祂们甚至无需观察,就能轻而易举地看见我们的一举一动.不要再殚精竭虑一次了,马卡多,这对你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每一个人都在他的影子中讲话,叙述自己的忠诚,渴望安息或再次奋战。他们的愿望从灵魂深处飘荡而来,压在了这个存在的脊背上,如此沉重的重量,却没能让他弯下哪怕一寸腰。
不仅如此,他甚至能以极快的速度做出合适的判断,哪怕是最先进的沉思者也不能在这件事上和他做对比。机械终究只是机械,遵循的是僵硬死板的程序设定.
谁能真的放心将事关无数人命运的大事交给一架沉思者做决定呢?
他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便按下了木桌上的呼叫铃。
“什么.什么意思?”良久,大天使方才艰难地吐出这句询问。
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内,他都坐在那张木桌前处理文件,它们是他的幕僚团和下属的上千個办公室在这个星期内一一整理出来,并层层上报,最终递交到他这里来的‘精华"。
他不可避免地皱起了眉,原因无他,只因为脑内的一阵刺痛。
不,它们真的是幻象吗?
对于常人来说,走廊仍旧只是走廊。对于机仆或伺服颅骨来说,他们甚至察觉不到这里的奇异之处。但是,对于恶魔、灵能者或已被亚空间污染之人,这里便是致命的迷宫。
马卡多凝视着他,过了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浊气。
——
一架穿梭机缓缓降落,机身呈优雅的流线型,圣血天使的徽记在机身右侧闪闪发光。凝结后的冰冷水珠在其上蔓延,凭空折射出了许多慑人的光线。
被他称作但丁的阿斯塔特就站在他身侧,身穿金甲,面容严肃。闻言,他轻轻颔首,便立即转身准备离开此地,去传达原体的话语,圣吉列斯却在他即将离开之时叫住了他。
如此微小的动作,却让混沌之潮剧烈的翻涌,金光璀璨,冰冷无情,一阵声音传达到了马卡多的耳边,让他头晕目眩。
他的影子中站着无数看不清脸的人,有手持金矛的卫兵,有扛着锄头的平民,有舞者、科学家、士兵和古往今来每一个魂归他座下的灵魂。
在伺服颅骨逐渐远去的飞行声中,马卡多慢慢的站了起来。
有许多存在都注意到了他,提灯死神,赤红愚者.又或者是那邪恶的古老之四,祂们的目光最为无情,也最为贪婪。
干尸不答,四周的黑暗中却有某种东西正在苏醒。祂没有真的醒来,只不过是在半梦半醒的无尽沉沦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因此将眼睛稍微睁开了一条缝隙而已。
然后,他开始念诵永无休止的赞诗。
“我们的计划会成功,但我们还需面对另一些事。内忧不足虑,外患却已经庞大到我们必须加以正视.”
掌印者难以忍受的皱起了眉。
他再次低下头,后退一步,躲开了这双温暖的手。
一抹金光飘荡而来,将四神的目光顷刻驱逐。这光是大海上的风暴,是乌云中潜藏的闪电,蕴含在其中的一个意志破碎又完整,千万张不同的面孔在其中一一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