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看过很多本书,而这些书籍大多数都是被帝国官方标注为‘危险’等级的违禁品。
在遥远的第四十个千年,知识是有毒的,无知反倒成了一种保护。卡西多里乌斯自然清楚这件事,但他是奉旨读书,所以根本就没人会来为此找他的麻烦。
他拢共看过一万两千多本书,这些书籍全都是由‘官方人员’送到他手里的。它们涵盖各个领域的各种知识,从生物图鉴到看似平平无奇的虚构,无所不包,应有尽有。
卡西多里乌斯那时候还不明白他为何非得看这么多书,一名官方认证的泰拉探险者真的用得上这么多知识吗?还是说,帝国因为他是德尔库纳斯家族的末裔,所以对他有优待?
他曾以为那些书籍只是一种政治上的优待,或是有人觉得他们家族宝库里的那张许可证太过神圣.而现在,他似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什么。
那些礼物是有代价的,是吗?
“这是猛犸。”
他甩开这些思绪,拍了拍身后的遗骸,开始为他唯一的同伴做解释。空洞的回音从尸骸空荡荡的肋骨间蔓延而出,制造出了一阵有规律的杂音。
“据说,这些可怕的生物通常集群活动,体长八米,体高也能达到五米半。因此,我想我们现在看见的这具遗骸多半是一只幼猛犸。”
他的同伴无动于衷,那猩红的目镜甚至都没去看卡西多里乌斯正放肆地搭在猛犸长牙上试图留下标记的右手。他正盯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沉默不语,仿佛那片茂密葱郁的森林具备什么魔力。
卡西多里乌斯为此咳嗽了一声,呼吸器内迸发出了沉重的声响。
他尝试着再次开口。
“你知道吗,范克里夫连长?这些巨大的生物曾经是我们祖先的主食之一。我真想知道他们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试想一下,一群挥舞着石头长矛和火把的原始人居然能狩猎这样体积的生物,甚至把它们轻描淡写地搬上餐桌?”
范克里夫仍然没有回答,对卡西多里乌斯所描绘出的蛮荒壮举毫不在乎。他非常专注地凝视着那片森林,动力甲已经变得斑驳的表面上暗哑无光,闪电纹路竟然齐齐熄灭。
他的沉默是不同寻常的,他们已经同行了一段时间,六年零十一个自然月——虽然所处的时间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但卡西多里乌斯仍然可以通过他头盔内部的计时器来搞清楚他们到底走了多久。
他不清楚阿斯塔特的时间观,可是,对于他这样的一个凡人来说,这将近七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漫长。
他已经很了解夜刃的第一连长了,知道他是個怎样的人。虽然多数情况下范克里夫都不喜欢讲话,可是他绝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不管卡西多里乌斯说什么,有什么抱怨,范克里夫都会给予回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保持令人不安的沉默。
末裔在呼吸器内舔了舔他干枯的嘴唇,握紧了枪。他从那具幼猛犸的遗骸上缓慢地离开,来到了范克里夫身旁,开始和他一起朝那片森林观望。
入目所及,只有一片枝繁叶茂的巨大森林。树木高的吓人,就连杂草也有半人高,这些植物全都长成了一副和书籍里截然不同的模样。
但是,想来也是,动物或许还能通过化石之类的东西复原出生前的模样,但植物要怎么复刻呢?难不成靠想象吗?
卡西多里乌斯想着这些事,却仍然保持了一定程度的专注,和范克里夫一起凝视着这片他们已经离开的森林。
然后,他忽然——或者说,终于——发觉了一件事。
太安静了。
绝对的安静,静谧,什么声音也没有。
没有野兽的叫喊声,没有虫鸣鸟叫,甚至连微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不存在。叶子没有摇曳,草木保持静止。这片和他们共同相处了十六天的森林好似突然死去了,它明明一片翠绿,甚至绿的让人有点发慌,有点想要呕吐.
一阵寒意从卡西多里乌斯的脊背上悄然升起,他悄无声息地通过神经连接给手里的枪械发布了一条命令。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保险已经被关闭,开火模式被调整成了全自动。
然后,就在这个瞬间,卡西多里乌斯的脑海中忽然诞生了一个想法。
有什么东西——他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森林里盯着我们?就躲藏在那枝繁叶茂之间。
这个想法出现的非常突然,并不合时宜,却深深地扎根进了他的脑海之中,成为了一种难以被抹除的鬼祟。
鬼祟开始用它的爪子抓挠他的大脑。
被动地,卡西多里乌斯在想象中勾勒出了那东西的形象。他知道这样不对,但他居然没办法停下来。他紧紧地握着枪,寄希望于神皇的保佑,也寄希望于范克里夫能发现此事,并一枪杀了他。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作乱了.
然后,他开始继续想象。
它有眼睛吗?有吧。大概是橙黄色,而且像是提灯般的两只眼睛,不,或许不止两只,而是四只,八只,十六只.眼睛长在眼睛里,嵌套着吻合,仿佛漩涡。
它多半有着黑色的皮毛,毛发短粗且硬如细针,它的头颅形状是介于牛头和羊头之间的形状。但它看上去二者都不像,反倒像是一个脸上长了肿瘤的人,而且顶了四只长角。
它不强壮,肢体细长,双手像是两根修了型的长木板,尖锐的爪子弯折着贴紧地面,深陷于泥土之中,掩埋了寒光。
最后是它的呼吸。
卡西多里乌斯忽然瞪大眼睛。
他闻见一股奇怪的气味,带着野兽的腥臊味,也带着浓郁的血腥味,以及一种来自蛮荒时代的可怕臭味。来自人们还茹毛饮血,并不在乎牙齿卫生时的可怕臭气.
然后是十六只橙黄色的眼睛。
它们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怀期待。
卡西多里乌斯发现这东西离他很近,非常近,近到足以用毛发将他完全掩埋。它专注地凝视着他,然后咧开嘴,露出一嘴细密的人类牙齿,像是在赞许。兽瞳热情洋溢。
范克里夫拔出剑,链锯剑的马达开始轰鸣。
这是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第一次遇见它。
——
他们缓慢地行走,深陷泥沼之中,天上在下暴雨,以急速坠落,砸在他们脚下的泥巴里,仿佛子弹击中物体,一滴便是一个凹陷。
“现在是什么时代?”范克里夫破天荒地主动发问。
“我不知道。”卡西多里乌斯说。
他其实拿不准他的同伴到底是不是真心想知道此事,但他也不怎么在乎。他们已经沉默太久了,的确需要一个由头来互相聊聊天。长时间不进行沟通的话,人类是一定会疯的。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吗,百事通?”范克里夫温和地发出嘲笑。
末裔笑了。
这个绰号是在二十二年前诞生的,诞生在一个午夜。他们偷偷地溜进了一座简陋的谷仓里,在那里勉强休整了一个晚上。
范克里夫当然是不需要这种地方遮风挡雨的,但卡西多里乌斯需要。他虽然穿着机械教提供的特制动力甲,但他还是一个凡人。他每天至少要休息五个小时,才有精力继续前进,继续长途跋涉。
那个晚上,他们聊了聊天,谈了些往事,而卡西多里乌斯在对话中表现出的渊博知识让范克里夫为他起了这个绰号。
当然了,他的渊博其实错误百出。他从书籍上得到的知识和真实的情况截然相反,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奇妙而有趣的错误。
“大人啊,我们现在身处在一片烂泥巴里,你要我怎么从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找到点什么东西来帮助我们辨认出现在的时代呢?”
范克里夫没有回答,只是举起右手,指向了一个方向。卡西多里乌斯朝那边看去,看见了一块木牌,被人歪歪斜斜地挂在了一颗树上。木牌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棵树。
它至少有五米粗,简直是自然界的奇迹。他们已经离开蛮荒时代很久了,这样的巨树绝对不常见。
可惜的是,它已经完全枯死了。光秃秃的枯枝上半片叶子也无,只剩下那狰狞的枝干张牙舞爪地攻击着阴沉沉的天空,在暴雨中无言地发泄着自己的怨憎。
他们缓缓走近,卡西多里乌斯用手取下木牌,开始努力地在污垢之间辨认那一行煤灰写成的小字,当然,它们已经被暴雨冲刷到很模糊了。
“鸦巢穴?”
他勉强认出这两个古老的单词,然后就再也没办法搞清楚那些剩下的单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你的渊博再次出问题了吗?”范克里夫问。
“不,这次没有,我的大人。”卡西多里乌斯叹息着说。“我觉得这次不是我的问题。”
他朝着范克里夫扬了扬手中木板,范克里夫了然地点点头,伸手接过,将卡在木牌顶部里的钉子扣了出来。这枚钉子是木头做的,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月,但还是很坚硬。
他把木牌贴紧树皮,然后将钉子徒手按了回去。枯树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它的内部估计已经空掉了,因此才能发出这样的响声。
“鸦巢?乌鸦巢?”范克里夫面对着树干,再次发问。
“或许应该用更乡野一点的叫法,大人。”卡西多里乌斯开始继续用范克里夫不喜欢的尊称开玩笑。“我们管这地方叫乌鸦窝怎么样?”
“不怎么样。”范克里夫冷静地回答。“这地方不一定还有人居住,乡野不乡野的没有意义。就算用书面语,称呼它为群鸦之巢又如何?比起这个,我更关心另一个问题。”
“什么,大人?”
范克里夫转过身,看向他,有灰烬从和护颈处的缝隙里缓缓飘荡而出,目镜仍然猩红
“德尔库纳斯,我们上一次遇见其他人是什么时候?”
“或许你应该说,看见——”卡西多里乌斯耸耸肩。“——掌印者说过,除非真的万不得已,否则我们最好别和任何人产生任何交流。”
“是什么时候?”范克里夫追问。
卡西多里乌斯必须承认,他被范克里夫不同寻常的态度搞得有点紧张。是因为他们已经在这片泥巴地里走了太久的关系吗?
不,他不认为阴沉晦暗的天空和时常出现的暴雨能对一名阿斯塔特产生什么影响,只不过又是一次长途跋涉而已,就算景色骇人,又能如何?
他沉默几秒,忽然想起了他们在蛮荒时代的那次经历。那不是他们第一次遇见恶魔,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他们都经常要与各类怪物打交道.
但那只恶魔绝对是给卡西多里乌斯留下最深印象的一只。
而那时,在它出现的时候,范克里夫的反应便和此刻完全一样。
卡西多里乌斯张开嘴,试图说话,注意力却被一根飘荡而下的黑色羽毛吸引走了,它落在了他脚下,并被突然沸腾的泥沼迅速吞没。他迅速地抬起头,看向上方。
他看见一群乌鸦,或者,说得再准确一点,无数只乌鸦——它们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枯树的枝头,异常沉默,正在暴雨中以超越一切的冰冷目光打量着他们。
与此同时,范克里夫钉上去的那块木板背后开始渗出血液。从干枯龟裂的树皮之中潺潺流出,起初速度较慢,但很快就形成了溪流般的景象。
粘稠的血液没有受到暴雨的影响,不但没有被冲刷,反倒缓慢地覆盖了他们脚下的泥沼,形成了一片猩红的幕布。
卡西多里乌斯盯着那群乌鸦,看着它们黄澄澄的眼眸沉默不语。它们的眼睛仿佛午夜时分刺透薄雾的提灯,每一只都正在——
他深吸一口气,抬枪扣动扳机。范克里夫再次拔出剑,冷冷地打量着乌鸦们。
——摇晃。
这是他们第二次遇见它。
——
“我叫做亚瑟,亚瑟·潘德拉贡。”年轻人笑着说道。
卡西多里乌斯没有说话,只是将谈话的权利移交给了披着黑色斗篷的范克里夫,第一连长将他的面容完全隐没在了兜帽之下,甚至设法让那些灰烬也停止了倒悬。
火光摇曳,木柴劈啪作响。此刻夜幕低垂,他们身处的这片荒野也非常安静。
也就是说,第一连长仍然没有想要进行回答的打算。
卡西多里乌斯叹了口气。
“何故叹气,先生?”年轻人彬彬有礼地询问,他一头耀眼的金发,眼眸翠绿,仿佛绿宝石。“是因为我在深夜的叨扰让您烦忧了吗?实在不好意思,如果真是这样,我会立刻离开。”
“不,没事。”卡西多里乌斯用他学来的语言生硬地开口。“只是我们.不太习惯和其他人相处。”
准确地来说,是不该。末裔在心底默默地补充。
年轻人皱起眉,随后又马上松开,他无奈地苦笑起来:“也的确应该如此,警惕陌生人瞧一瞧那群撒克逊强盗把我们的国家变成了什么模样!啊,对了,您二位是从法兰西来的吗?”
“不是。”范克里夫忽然开口,声音很平静,没有使用呼吸格栅。“是从更遥远的地方。”
“东方?”年轻人瞪大眼睛。“不会吧——那也未免太远了一些,是坐船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