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营中地方狭窄,俘虏们都饿得有气无力,蜷缩在地上。
没有人敢出声,只隐隐听到有人在哼着曲,那是一首很简单的调子,却让人眼前浮现起一幅牧童在旷野里放牧的景象。
单独被拴在一顶小帐篷内的李齐物也听到了曲子,很快意识到只有野布东能吹奏出这样的意境,他遂吹起了口哨,与那曲子相和。
余音袅袅,却没人发现他们两人正通过乐曲来交流。
待到夜深人静,野布东已渐渐挪到了李齐物的帐篷后面,低声道:“阿郎。”
“你来了。”李齐物被绑在那,努力凑过身子,小声道:“如果有人问你,你一定要说我始终在为大唐打探军情,明白吗?”
“小人明白。”
关于如何脱身,李齐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且已渐渐有了办法。
他观察到,唐军似乎把朗结赞当成了吐蕃的大人物,或许可以借由此事来给自己添一些功劳。
“你想办法,告诉你那个落魄主子,他若想要保命,就得继续装成吐蕃的重臣、和我配合。”
“阿郎你才是我的主子。”野布东道:“我一定做到。”
李齐物遂仔细交代了一番。
他说的是军政国事,非常复杂,原担心一个奴隶无法转达。没想到野布东虽然听不懂,却能努力把内容全记下,复述了一遍也没问题。
那边,朗结赞被问过话之后就丢回了俘虏营,他忧心忡忡,担心自己迟早会露馅。
待到次日,俘虏们被安排去打扫战场、修复乾陵。郎结赞虽说被当成吐蕃重臣,竟也逃不掉这些劳役。
他不情不愿地拖动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肠子流了满地,因此还挨了一鞭子。
有唐军士卒骂道:“真当你还是吐蕃贵族,不把这些收拾清楚了,若发了瘟疫,头一个杀你!”
忽有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俯下身去把那些肠子塞回到尸体的肚子里,与朗结赞一起搬运尸体。
来的正是野布东,他十分机敏,趁着这机会便把李齐物要他说的话转述了出来。
朗结赞又喜又怕,问道:“行吗?能骗得过那些人吗?”
“阿郎说,现在只有他能保你,信他,你就能活。”
“你个贱东西,这么快就把他当作你主子。”郎结赞骂了野布东几句,对李齐物的提议却是正中下怀。
李齐物此时正拜倒在白孝德面前。
一封信被递到了他面前。
“哪来的?”白孝德开口问道。
“正是白将军派遣到吐蕃军中的勇士交于我的。”李齐物道。
白孝德顺势便问道:“好,那他叫什么名字?”
李齐物答不出来,遂道:“我不知他叫什么名字,我曾救过他一命,他遂将此信交于我。”
“是吗?”
“是。”李齐物道:“我并非是投靠了吐蕃,而是奉玄宗皇帝之命向吐蕃借兵。忠王在天宝年间就屡次勾结朝臣,玄宗皇帝早知他心性,担心他在皇位更迭之时作乱,故命我出使。但,达扎鲁恭行到邠州,我听闻玄宗皇帝驾崩的消息,就已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
他表现得很愧疚,用力给了自己一巴掌。
“当时我才知道,玄宗皇帝再次被人蒙蔽,犯了与当年纵容安禄山一样的错。我立即就想弥补过错,就开始寻找打探军情、传递消息的机会。”
白孝德并不信他,脸上挂着微微的冷笑,道:“我问你,这封信是如何得到的?”
“我经常出入达扎鲁恭的大帐,窃取公文,交于将军派去的人。可惜,他没来得及送出去,就牺牲于吐蕃军中。我赶去救他时已经晚了,他临终前把文书交还于我。”
说罢,李齐物又补充道:“将军俘虏的朗结赞,乃是吐蕃大臣,我曾借着买奴隶的机会,与他交好,暗中策反过他。他可证明臣一颗赤胆忠心向着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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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进展得竟比李齐物预料中还要顺利些。
白孝德问了朗结赞几句话,朗结赞一番回答下来,还真是将李齐物描绘成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为大唐夙兴夜寐之人。
禀过薛白之后,薛白当日就赦免了他们。
“真的?”
李齐物有些不可置信,小心翼翼地走出俘虏营,回头看去,看押他的士卒并不阻拦。
其后一段时间,他便借着对达扎鲁恭的熟悉,转而助唐军追击吐蕃军。
据悉,达扎鲁恭一路奔逃,一度还杀了个回马枪,打得郭晞率领的追兵措手不及,结果,吐蕃军在平凉被郭子仪截击。
那一战,郭子仪重挫敌军,达扎鲁恭仅以千余骑奔出战场。
唐军终于大胜,击退了外敌。
天子刚登基就力挽狂澜,打了胜仗,算是奠定了威望。遂拜祭了乾陵,感谢了高宗皇帝、则天皇后的保佑,就准备启程回京。
这其间,李齐物一直担心薛白会秋后算账杀了他,忐忑不安,等到祭祀之后,御驾转回长安,薛白依旧没有对他下手的意思,他才放下心来。
队伍进入长安城时,时间已到了深秋。
长安城百姓们再次拥上朱雀大街,瞻仰新的圣人,并为今年的防秋大胜而欢呼。
欢呼声虽有,但其实百姓们也显得疲惫麻木,并不像以前刚平定安史之乱时那般兴奋。
彼时,他们以为赶走了安禄山的乱军,马上就要恢复盛世。可接下来的几年还是多灾多难,消磨了他们的期待,如今,对太平盛世的预期已经降到最低了。
百姓们以为自己只是又熬过了一场艰难困厄,对年轻的天子还能有多少信心也都难说。
当时的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天之后,直到他们生命的尽头长安城再也没有遇到过外敌的侵扰,很多很多年后,他们才恍然意识到,那年天子归长安,他们没有给到应有的热烈。
这年冬天,盛世还未归来,长安城的生活归于平静、朴素。
李齐物失去了官职,也失去了他的大宅院,赁居在延福坊的一间三进院中,过了半个月平淡如水的日子。
能保得性命,他还算满足,没了上进心,直到他再次见到了朗结赞。
应该是一次巧遇,那天早上,他如往常一样去坊门处卖报纸,恰碰到朗结赞走过大街。
看着朗结赞身上穿着一件红色官袍,李齐物不由发愣,之后心中忽起了嫉妒之意。
他作为宗室,曾经任过高官,如今尚且没得到任用,几乎算是被贬为庶人,怎么反而是这个吐蕃人当上了大唐的高官?
“吐蕃人。”
李齐物大步上前,拦住朗结赞,上下打量着他,道:“如何回事?”
“李公。”朗结赞显得文雅了许多,叉手行礼,“我正要去上衙,便不与李公多聊了。”
“你夜里来找我,我们聊聊。”
“只怕……不方便吧?”
朗结赞显然不情愿,甚至有些打官腔的意思。
李齐物大怒,威胁道:“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没有我,你能得到朝廷重用吗?当时随便一个俘虏就能证明你什么都不是,要我向朝廷告你欺君之罪吗?!”
朗结赞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好吧,李公家在何处?我夜里前来拜会。”
当夜,来见李齐物的却不仅有朗结赞,还有野布东。
一段时日未见,野布东也是大变样,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换上干净的袍子,举手投足真有了乐师的风范。
“阿郎,你没有骗我,大唐真的太多美妙的曲乐了,我一辈子都学不完!”
甫一见面,野布东就对李齐物纳头便拜,语无伦次地诉说起他的兴奋。
他竟真是得偿所愿,在教坊谋了个行当,一边学各种技艺,一边演奏乐曲谋生,乐不思蜀。
李齐物不耐烦听这些小事,转向朗结赞,指着他的官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如何能披红袍?”
“我归附朝廷,朝廷则依我在吐蕃的官职,任命我……”
“荒唐!你在吐蕃何官何职?还不都是我替你圆谎。”
“李公的恩情,我一定不忘。”
李齐物不屑与这蛮夷多说,径直道:“你现在是谁的人?替我谋个官。”
朗结赞难为起来。
李齐物道:“我告诉你们,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若不帮我,你们也休想好。”
“李公真想要谋个差事?”朗结赞道:“若真有如此打算的话,我为李公举荐。”
李齐物知道他肯定是找了一个牢靠的靠山,点点头。
他倒要看看,结果能到何程度。
没过两天,竟还真有吏员来找李齐物,招他到尚书省。
此番再进皇城,李齐物有种久违之感,步入尚书省,却是往东北隅一拐,步入礼部衙门,又穿过长廊,来到一间僻静的小屋。
“笃笃笃。”
“进来。”
小吏敲开门,带着李齐物入内,绕过屏风,一个年轻的官员正坐在案边,目露沉思。
李齐物认得他,正是颜泉明。
作为当今天子的妻兄,颜泉明这个外戚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只是如何会躲在如此狭小僻静的官廨里做事?
看来,他负责的是颇机密之事。
或者说,颜泉明正在积极地拉帮结派,增加自己在朝中的声望。
“话不多说,我听说你想为朝廷效力?”
“正是。”李齐物连忙应道。
颜泉明递过一份卷宗,道:“我看过你的履历,你为了报效社稷,出使敌营,获取情报,忠心可嘉。”
“颜郎谬赞了。”
李齐物打开那卷宗看了看,上面还真是记载了他在吐蕃营中策反重臣,收集情报的壮举。
谎言被当成了功绩,李齐物却甘之如饴,又表了一番忠心,称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他甚至心想,朝廷也太好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