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笔在竹纸上流畅写下一列列漂亮的行楷,到最后,握笔者的情绪愤慨起来,字迹潦草了许多,渐渐成了狂草,笔锋的气势却不弱,反而更凌厉了。
薛白一封书信写罢,反复看了几遍,觉得心中怒气已释放得淋漓尽致了,方才招人来,递了出去。
“再送去雍县……”
他揉了揉眼,片刻就起身,走到沙盘前思忖着局势,倘若郭子仪走邠州、坊州绕道河东,出井陉,那甚至于有可能出现郭子仪与李光弼决战的局面。
换作旁人的想法,打就打,又未必不胜,大不了就以最好的条件招降叛军,拉拢史思明,向回纥借兵,向契丹、奚借兵。
可正是这种抱薪救火的做法,使得叛乱八年不能平定,历经大唐三帝、伪燕四帝,洛阳两陷,此后藩镇林立,由天宝十节度使成了三十六节度使,国都六陷,天子九迁,间接造就五代十国七十余年的乱世。
既明知大唐盛世由此倾颓,那有些事李亨做得,薛白便做不得。他不愿出现李光弼、郭子仪在河东决战的可能,就得行旁人所不能,思来想去,倒是有个唯一的办法。
薛白拈起一枚军棋,摆在了沙盘上雍县的位置,也就是李亨的西京凤翔府。
擒贼先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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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凤翔,行宫。
守卫在小小宫门前的禁卫见有人来,抬头看去,连忙脸色一肃,行礼道:“建宁王。”
“我要见陛下。”
李倓面色平静,却隐隐蕴藏着一股怒意。禁卫们虽没得到吩咐,却素来尊重这位年轻的皇子,不敢阻止,闪身放他入内了。
此处虽称为行宫,其实是普通衙署改造的,占地并不算大。李倓穿过二进院,因宫人们不断大声请安,惊动了里间正在议事的李亨、李俶。
李俶听得动静,先向李亨告辞,从殿内退出来,巧遇般地拦住李倓。
“三郎,你怎来了?”
说着,李俶拉过李倓到一旁,低声问道:“你可是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来的?”
“不是。”李倓道。
李俶却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满,微微苦笑,道:“若由我说,你才能远胜于我,且众望所归。更适合当这元帅。此事……”
“此事我很清楚。”李倓道:“父皇向李先生问计,说阿兄早晚会被立为太子,何必要再当元帅。李先生说倘若我当元帅立了功,父皇却不立为我太子,随我立功的将领们如何能答应。故而,父皇任阿兄为元帅。”
李俶的脸色不由起了细微的变化,毕竟,把这种暗波涌动的储位之争摆到台面上来说,是有些尴尬的,尤其是兄弟俩从小感情就很好。
李倓却很坦然,道:“阿兄不必担心我因此事不满。”
“我不担心。”李俶道:“只希望你不要因此而对李先生起了怨气。”
“不会。”李倓道,“我已私下里向李先生致谢,元帅的位置可不是好坐的。”
说到这里,他稍稍笑了一笑,作为对兄长的鼓励,同时表示自己的真诚。
李俶遂也笑了笑,道:“那就好。”
他却有些摸不准李倓说这番话是出于真诚,还是在炫耀与李泌的关系亲近。
如今他们父子三人都想亲近李泌,仿佛隐隐地有些许“争宠”的意味,此间的微妙心态却不足与外人道了。
“多亏了有李先生啊。”李俶感慨道,“父皇还想继续用房琯,所幸李先生设计阻止,终于说服父皇用了对的战略……”
“我此来是想问借回纥兵之事。”
李倓第二次打断了李俶说话,他从袖子里接连掏出了几封文书,一封一封地递出去。
“这封是庆王的诏书,责问父皇不忠不孝不仁,同时宣告诸道官员,称我们与回纥勾结,欲劫掠长安、洛阳;这是薛白的信,由人抄录了数百份射入城中,痛骂父皇;这是长安日报,击败胡逆后刊的第一份,阿兄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说我们的?!”
话到后来,李倓脸色涨红了起来,突然拔高了声音道:“我已看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不知阿兄如何?!”
“你何必管旁人如何说?”
李俶态度淡定,显得心志强大,他根本不看那些文书,只是将它们折起来、收好,之后以语重心长的语气道:“我与你说过,绝不会让回纥骑兵杀戮我们的百姓。”
李倓问道:“可你与父皇许诺了叶护,是吗?”
“许多事你不能只看表面。”李俶道:“这是大唐正溯之争,我们保的是祖宗基业,不该拘于小节……”
“我们若联合胡虏劫掠自己的子民,那到底谁是大唐的叛逆?!”
“噤声,到时我自会保大唐子民……”
李倓大怒,质问道:“伱保大唐子民的做法,便是与蛮夷结为兄弟不成?!”
“啪!”
李俶抬手便给了李倓一巴掌,以手指用力指了指他的脸,铿锵有力地一字一句道:“我自有分寸,还轮不到你教训我!”
李倓并非好欺负的,挨了打,二话不说便给了李俶一拳,之后,他欺身上去,扑倒李俶就揍。
“嘭。”
“嘭。”
连着挨了两拳,李俶想要反击,近来身子骨疲乏,竟根本不是李倓的对手,只好大骂道:“你做什么?袭击储……袭击元帅,我以军法处置你!”
“在我这里没有储君、元帅,只有做错事的兄长。”李倓又是一拳,拎起李俶的衣领,放狠话道:“不需回纥劫掠大唐子民,我请为先锋,足可收复二京。”
“你不是薛逆的对手。”
“大丈夫战死而已,醒醒吧你!”
李倓竟还要再打,似想打醒这个兄长。下一刻,一群内侍已大呼小叫地扑了上来,李辅国、程元振、邢延恩、骆奉先等等,纷纷抱住李倓,想要拉架。
混乱中,李辅国挨了李倓一下,登时鼻血长流,门牙掉了一颗;程元振更惨,为了护住李俶,吃了重重一拳,晕厥了过去。
“逆子!”
忽然,一声大喝,李倓抬起头看去,只见李亨、张汀二人站在殿前,正冷眼看着他。这已是李倓第二次在李亨面前大打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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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摆着地图,想必方才是李亨与李俶商议军情所用到的。
李倓入内,当即拜倒请罪,面对这个阿爷,他还是十分孝顺的。
“朕知道,你对朕向回纥借兵所许诺的条件不满。可大势所迫,朕有何办法?”李亨屏退左右,缓缓开口说道,又叹道:“借兵之事,其实是出奔长安的路上,太上皇所嘱托,他说,西戎、北狄曾受大唐厚恩,可加利用,但真到利用之时,岂能不付出代价?”
他这番话的意思更多的是说,战乱是太上皇搞出来的,责任更多的在太上皇。
“大唐自立国就有征调胡人作战之俗,太宗皇帝‘华夏夷狄爱之如一’,被尊为‘天可汗’,你可还记得灵武城楼下的石碑?朕征调回纥兵,本就是旧俗!高宗皇帝永徽二年,西突厥阿史那贺鲁犯边,高宗皇帝下令,回纥出兵五万,协助大唐于阴山大破突厥。”
李倓终是忍不住,问道:“陛下征调回纥,为何许之以大唐之子女?”
“错在朕吗?!”
李亨怒于李倓的插话,上前一脚将他踹翻,更为直接地问道:“社稷沦落至此境地,不许之以重利,征调得了吗?朕不是在挽大厦于将倾吗?旁的臣下也就罢了,为何连你也不能体会朕的一番苦心?”
李倓重新跪倒,欲言又止。
李亨道:“你也不想想,若不尽快收复两京,河北叛乱何时可定?蜀郡诸王难保不会再生异心!到时天下大乱,遗害无穷,生灵涂炭,遭殃的又何止是两京之百姓?”
“孩儿以为……”
“你的以为都浅薄。”李亨叹息道:“你太年轻了,看不明白。此事,朕还有另一番考虑。”
“请陛下赐教。”
李亨道:“回纥本只是铁勒诸部之中小小一部,可自大唐灭薛延陀以来,回纥逐渐壮大,自立为汗,尽得匈奴之地。已有威胁大唐的可能。向回纥借兵,正可使之与叛逆两相消耗,驱狼吞虎,一举两得。”
李倓抿着嘴,默然了片刻,一句话还是从齿间小声地吐了出来。
“可陛下难道没想过?自叛乱以来,大唐精锐尽数调往平叛,边防空虚。若回纥不知底细也就罢了,如今借兵,陛下想的是驱狼吞虎,安知回纥不会起狼子野心?万一他借机试探虚实,我们从此引狼入室,一发不可收拾!”
“你是为顶撞朕而胡言乱语吗?”李亨道:“回纥为利而来,只要有利益,便能为大唐所用。朕借其兵,稳定朝纲,亦可消耗回纥战力,使他们鹬蚌相争,何惧引狼入室?!”
李倓听了,抬起头看着李亨,渐渐面露悲色,几欲落下泪来,道:“阿爷你为了皇位,失了理智了吗?”
“你该死!”
李亨愤而抬手一指,骂道:“休当朕不知你是如何想的!你唆使诸将推举你为大元帅,结果谋兵权不成,嫉妒你兄长与叶护称兄道弟,才不欲朕迅速平叛!”
李倓骇然色变,惊惧不已,连忙叩首,道:“臣绝无此意!”
他敏锐地预感到了不对,又问道:“不知是何人与陛下如此说的?”
李亨脸色愈冷,怒李倓事到如今还不想想自己的错,冷哼道:“回去反省,禁足家中,休再让朕看到你妄议国事。”
说罢,李亨重新看向地图。眼下正是平定薛逆的关键时刻,他并不想因为一点家事而影响了他的清醒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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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李倓暂住的小院内,名为小蛾子的宫娥用手指沾了一点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李倓脸颊的红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