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八月,仿佛整个长安城都在为圣人的生辰忙碌。
但李隆基本人却有些愀然不乐,他虚岁已有六十七,每逢这所谓的“千秋万岁”之日,对死亡的恐惧反而愈加深一层。
他以前是随“白云子”司马承祯学道修丹,司马承祯活到九十六岁羽化登仙了,李隆基一直认为自己至少该比司马承祯活得久,遂受箓出家,拜“玄静子”李含光为度师。前些年,李含光为他观气,称他的身体比实际年龄小十岁,可惜没多久,李含光以茅山真经散落为由,请求还山了。
这些努力并没能阻止他的老去,实则他的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只不过装作勤政的样子,让李含光误以为他还体力充沛。
帝王当然也会有这种假装,帝王是最不自由的人。
尤其是这几日,封常清的奏折送来了,详述了安西与黑衣大食交战的经过,原本让李隆基难以相信的消息得到了确认。
在高仙芝出尔反尔灭了石国之后,石国王子联络了诸胡以及黑衣大食准备进攻安西四镇。高仙芝决定以攻为守,率三万兵马进攻大食。经过三个月的跋涉,他抵达了怛逻斯城,并开始围攻。
怛罗斯城是石国的
另一方面,封常清也详述了战况,并没有安西四镇一些官吏弹劾得那般惨烈。
“事急,李嗣业驰守白石,路既隘,步骑鱼贯而前。会拔汗那还兵,辎饷塞道不可骋,嗣业手梃鏖击,人马毙仆者数十百,虏骇走,大军乃得还……”
有小宦官匆匆赶来,禀道:“大监,烟花已经开始运进城了。”
“总会有心情差的时候。”高力士俯身拾起地上的奏折,飞快地扫了一眼,并没有大惊小怪,而是以平和的声音道:“是圣人的心情糟糕,不是事态糟糕。等圣人心情好了,一切自会好起来。”
“圣人。”
语罢,他亦感觉到如此显得有些昏庸了,努力想做出更英明些的决定,疲倦感却让他打从心底里厌恶立即去处置这桩复杂的政务。
这种程度的战败,并不至于使安西军失去控制西域的实力。
高力士见袁思艺不对他吐露,叹道:“待圣人醒来吧。”
待最后一个宫娥的身形离开大殿,他猛地把手里的奏折摔了出去。
然而,葛逻禄的叛乱透露着了大唐对诸胡的震慑力正在减小,需要警醒的是,阿布思叛逃之后,正是投奔了葛逻禄。
继续往下看了看,封常清提及了此战中立功的将士。
当所有的伪装都卸下去,这就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而已。
“为何从骊山回来之后朕觉得一切都很糟糕?”
高力士轻轻摇了摇头,以目光示意圣人心情并不好。
李隆基摇了摇头,道:“且先把它收了,待千秋节后再议。”
想着这些,李隆基对高仙芝没有很恼怒,但必须考虑赏罚,以及这一战之后对西域、吐蕃的战略改变,不由一阵头痛。
“照旧。”李隆基喃喃道:“朕梦到司马承祯了,他告诫朕须在生辰前闭关两日,不见外臣。”
高力士身材高大而壮硕,走过大殿却能不发出一点声音,显得有些诡异。到了御榻前,见李隆基正以一种颓然的姿态坐着,花白的头发并未梳理,乱糟糟的。
李隆基对这句话深为认同,他是天子,天下万物自然会受他的心情影响。
“不。”
“我有要紧之事禀报圣人。”袁思艺道:“可好打搅圣人?”
殿内安静了很久,还是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了,是高力士。
袁思艺点了点头,没有拉高力士分担责任,也有可能是不信任他。
然而,一直从清晨等到下午,太阳偏西,把地上的树影拖得很长,圣人始终没有起身。
“都滚!”
高力士迟疑了片刻,没有开口谏言,问道:“那千秋节?”
高力士正在偏殿的庑房中歇息,睡得很浅,听得一点动静便惊醒过来。
待圣人醒来,已轮到袁思艺侍奉,他自然不必参与此事。没有一个字的推托,他已置身事外。
高仙芝所率的三万人,由八千唐军,以及两万三千余的葛逻禄军、拔汉那军组成。葛逻禄军的背叛引发了部分拔汗那军的投降、溃败,构成了这一战最大的损失。而在战败之后,高仙芝带着近四千的唐军返回了安西。
“故而,朕离不开你啊。”
李隆基忽觉一阵头痛,闭上了眼,把宫人们全都喝叱了出去。
再继续往下想,葛逻禄一直是受回纥控制,回纥虽然没有背叛大唐,却没能及时有效地控制住葛逻禄,隐隐有了离心离德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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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四,轮到袁思艺在宫中当职,晨鼓一响,他当即赶往兴庆宫。
他少有如此发怒的时候,并不仅是因为战败,而是因为那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偶尔浮了上来。
天才亮,长安城也刚刚从沉睡中苏醒,所有人的动作都显得迟顿。只有袁思艺会在不经意间显出焦急来,他不等马匹停稳便翻身下马,丢下马鞭就迈步进了才打开的宫门之中。
“回圣人,薛白正在宫外求见,称有重要之事,老奴可要去驱了他?”
节后再冷静处置,不失为一个好决定。
“多派人手去盯着。”
“如何来得这般早?”
“圣人可是要召几位重臣来议事?”高力士把奏折摆回御案上,准备给李隆基梳头。
高力士道:“圣人千古明君,何等风浪未见过?眼下遇到了寻常难题,以寻常之法解决罢了。”
两人共事多年,极有默契,往日只这一个眼神袁思艺便知该怎么做。可今日他竟是踱了两步,道:“真是十万火急之事,关系重大。”
袁思艺蹙眉,犹豫着是否设法叫醒圣人,想了想,问道:“陈玄礼在何处?”
“陈大将军今日似乎不在宫中。”
“我问的是他在何处?!”
“奴婢该死,不知。”
要不了多少时辰,长安又要宵禁了,想到明日便是千秋节。袁思艺终于咬了咬牙,进入后殿,隔着守卫,小心翼翼道:“圣人?”
连着唤了两声,御榻上才有了动静,李隆基淡淡问道:“何事?”
“老奴不敢打搅圣人,奈何事关重大。”袁思艺斟酌着,缓缓道:“臣怀疑,薛白有借烟花行刺圣人之嫌。”
他没有马上抛出他对薛白身世的怀疑,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此事甚是忌讳,于他也无好处。
于是,他尽量把来龙去脉说得与他无关。
“右相之子杨暄与薛白同窗,前两日去了烟花作坊,他有一名随从无意撞见了烟花的原料中混杂了箭簇,向内侍省禀报了此事。老奴不敢设想,倘若那些箭簇与烟花一起射向人,会是何结果。老奴无知,唯以圣人安危为重。”
李隆基在御榻上坐起,盘腿打坐,闭着眼听着,末了,问道:“依你之意,如何处置?”
“老奴敢请取消烟花典礼,并详查此事。”袁思艺说罢,补充了一句,道:“老奴不愿坏圣人雅兴,此事……实有风险。”
出乎他意料的是,圣人听闻如此谋逆大案,却显得十分平静。
“上元节长安三日不宵禁,一众臣子们总担心引发失火、盗窃,他们不了解与民同乐的意义。”李隆基缓缓道:“烟花典礼不能取消。”
“可是……”
“明夜,朕要登上花萼楼观看烟花。此事既已宣诸于众,断不可改。”李隆基道:“你执朕的手谕,暗查。”
暗查显然更难,意味着他只能在不影响烟花典礼顺利进行的情况下进行探查,有太多的掣肘。
袁思艺还想再劝一劝,却隐隐听到了宫墙处传来的鼓声,暮鼓已经开始响了,而圣人心意已决,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只好领了旨。
他心中却有些奇怪,圣人难道对自身安危不在意了不成?
接着,他想到圣人说的那一句“登花萼楼观看烟花”,当即明白过来,圣人自然不会立于危墙之下。
如此一来,只要确认了薛白确想借烟花行刺,他便已是大功一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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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千秋节。
晨光才洒进长安城内,有人已发现兴庆宫前的大广场上铺好了大红地毯。
大典筹备只能进行到午时,因为千秋节不同于上元节,有许多表演都是在白日里进行的。
乐手们早早便在花萼楼下架起了各种乐器,调试着,丝竹之声渐起。他们反复在弹唱的大曲名为《千秋乐》,又名《千秋万岁》,正是教坊为圣人的生辰而特意谱作的。
这曲声飘散入长安各处,使人们沉浸在对圣人的美好期盼当中。
李隆基已起身了,刻意避免操劳国事以歇了两日之后,他的精神好了很多,此时正坐在铜镜前任宫娥梳着头。
宫娥纤细的手指每每从一个瓷瓶中抹出黑豆赢,涂在梳子上,再轻柔地梳过李隆基的白发,那些白发渐渐便被染成了黑色。这个过程花费了不少时间,效果却极好,满头黑发的李隆基看起来确实年轻了十余岁。
之后,宫娥用玉箸挑了些脂膏,仔细地涂了他的皱纹……等到那一身冕袍披在李隆基肩上,一个威严又风流的天子形象再次出现在了兴庆殿里。
“哈哈。”
李隆基看着镜子,爽朗地笑了出来。
他仿佛恢复壮年时的英明果绝,原本混沌的思绪也打开了,连怛逻斯之败后对安西四镇将领的处置都清晰了许多。
虽然他依旧喜爱高仙芝,但败军主帅必然是要处置的,可召高仙芝回朝,以王正见接替安西节度使,王正见功劳平平,如此,往后还有给高仙芝再次出镇安西,挽回局面的机会;
封常清可任为四镇支度营田副使、行军司马,其人辅助高仙芝多年,熟悉安西四镇,可助王正见稳定局势,也让安西将士们放心;
李嗣业得有赏赐,以示天子依旧支持安西军;
除此之外,严令河西、朔方节度使安思顺尽快平定阿布思之叛,狠狠震慑那些敢背叛大唐的蕃酋。
如高力士所言,重要的是天子的心情,只要他心情好了,其余诸事皆可因他的心情而变好。
“起驾。”
时辰很快就到了,李隆基起身前往花萼楼,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众多金吾卫引着圣驾,北衙四军陈列,升旗帜,披金甲,又为他增添了无尽的气势。
花萼楼前,三百名少女正在列队。
她们每个人都只有十五岁,清一色的高矮胖瘦,貌美如花。将要在圣人抵达后表演
此曲最初是由杨玉环来舞的,可若每年御宴都让贵妃亲自舞给群臣看终究欠妥,后遂改为由张云容、谢阿蛮双舞,这些年二女年纪大了,都满二十岁了,遂改为这样的大型舞队。
每一年,三百名少女都是换了人的,圣人一年老一岁,而为他舞曲的少女年复一年都是十五岁。
“美啊!”
连见多识广的杨国忠看了,亦不由感慨了一句,招过元载,亲手斟了一杯酒递给他以示器重。
“你这个花鸟使,做得很好,非常好。”
“都是右相栽培。”
元载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
他饮酒时目光往另一边看去,见薛白向圣人所在的方向遥敬了一杯,浅抿了一口,与身旁的人说了一句什么,起身出了花萼楼,看嘴型,说的是“我得去安排烟花了”。
元载心想,只要有薛白在,自己怕是永远抢不了他的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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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年纪轻轻便穿了一身红袍,放在寒门子弟中是极耀眼的存在。人们根本不敢相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攀上这么高的位置。
但在今日,他并不显眼,因为有很多皇孙公子,天生就是红袍高官,甚至紫袍也不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