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朝堂一片乌烟瘴气的时节,王忠嗣回了长安,着实让薛白安心了些。
但相比起来,鲜于仲通回朝时乃是内侍省的三品大监、骠骑大将军袁思艺出城迎接;迎王忠嗣的却只有五品中书舍人薛白,排面差了许多。
倒是元载,依附了杨国忠之后官升得很快,刚被任命为从五品的东都留守判官,很快便要往洛阳上任。正巧这日还没成行,遂携妻子王韫秀与薛白一道出城。
一路上,元载并不谈公事,只问了些薛白的私事。
“听闻薛郎要纳妾了?”
“嗯?”
薛白闻言讶然,道:“我尚不知此事,公辅兄是何处听闻的?”
元载道:“长安城已然传遍了,将你营救哥奴之女的事迹编成故事,说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终成眷属我也想,纳妾却没来得及计划。”薛白近来属实是忙,每日都在中书门下省想办法站稳脚跟,救出李家之后,连李腾空都没能见上几面。
元载道:“薛郎还是尽快纳了的好。”
“为何?”
“你若不纳她为妾,要不了多久,长安城便要有新的故事,说你妻子好妒,阻止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传来传去,反要将她传成恶人了。”
薛白没想到会把颜嫣置于这等处境,闻言沉默了下来。
奇怪的是,反而是元载先叹了一口气,望着远处的秦岭,心中羡慕薛白将纳得美妾。
“薛郎不必有所犹豫,出人头地、妻妾成群,方为大丈夫。”
“公辅兄所言甚是。”薛白随口应了。
之后,因王蕴秀策马上前来,两人便不再多谈这话题,只议论朝堂之事。
向南行了十里,他们留意着路上的一队队商旅。因王忠嗣回程时并无太多将士跟随,唯有管崇嗣带着十余人,队伍规模与寻常人无异,容易错过了。
“阿爷!”
还是王韫秀眼尖,忽然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上认出了王忠嗣的亲兵,连忙上前,拉开车帘一看,王忠嗣倚在车厢中,脸色虚弱憔悴,面如金纸。
“阿爷,你病得重不重?”
王忠嗣正被颠簸得头晕脑涨,闻言摇摇头,懒得说话。
双方汇合时天色已晚,遂就在长安城外的驿馆歇了,准备次日进长安里。
这正是当年薛白与杜媗一起住过的驿馆,故地重游,他还能清晰地回想起与杜媗于黑暗中初次相拥的情形,故而,分配房间时他依旧选择了那一间。
入夜,他正独自在屋中假寐,忽听得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便见一名王忠嗣的亲兵正在门外,不时转头四下打量着,鬼鬼祟祟的样子。
两人也不说话,默契地去了王忠嗣所在的屋子里。
到了院里,前方,王韫秀也刚到,正与管崇嗣在说着话。
“元载不知吧?”
“被你们灌了几壶酒,醉死过去了。”王韫秀道:“你们故意的?有何事不让他知晓?”
“他如今攀附权贵,为节帅性命考虑,许多事还是莫让他知道为好。”
管崇嗣说着,见薛白也到了,迎上前亲手关上院门,低声道:“薛郎来了,节帅还未睡,正在等伱。”
“王节帅近来如何?”
“好多了。”管崇嗣道,“自从在梁州换了大夫之后,至少病情未再加重过。”
王韫秀不知在梁州发生了什么,闻言不由疑惑,问道:“换了大夫?这又是何意。”
“长话短说吧,节帅在南诏沾染瘴气,本还不算重。回到益州请了几个大夫之后,病症反而渐渐加重了。初时,我们还以为是鞍马劳顿所致,到了梁州,我们便停下来。好在后来薛郎也到了,揪出那几个大夫中,有人故意害节帅。”
“什么?!”
“小娘子轻声些。”
说着,他们进了客房,管崇嗣长得太高,过槛时都要低着头。
王韫秀冷静下来,向薛白行了个万福,小声问道:“薛郎如何能揪出要害我阿爷的大夫?”
薛白道:“安禄山、李林甫一直想着加害王节帅,这是早便知晓的。安禄山此前更是派了人到益州,我便有些起疑。”
“多亏了薛郎。”管崇嗣道,“否则,节帅万一被人害了,世人还只当他是病逝了。”
客房中,王忠嗣已从榻上坐起,精神比傍晚时略好了一些。
他该没有考虑个人的事情,见了薛白,当即问道:“朝中形势如何了?”
“快要达到平衡了吧。”薛白略带着些调侃之意。
王忠嗣听得忧心忡忡,叹道:“圣人提防太子,以杨国忠、安禄山制衡,可东宫被打压过甚,而杨国忠不堪重任,局面看似平衡,恐要失衡了啊。”
薛白道:“安思顺已兼任了朔方节度使,王节帅对此人有何看法?”
“安思顺曾在我麾下。”
王忠嗣太虚弱了,许多事已记不太清楚,目光中泛着回忆之色,缓缓道:“他比我大十岁,在陇右军中的时间也比我久得多。记得,我阿爷跟随薛讷击吐蕃时,安思顺就在军中了。后来,我节制河陇,见他颇有功绩、资历,遂任他为大斗军使。”
薛白问道:“若我说安禄山早晚必定造反,节帅认为,安思顺可会是他的同谋?”
“我很难相信,在河陇并肩与吐蕃作战的部将、袍泽会造反。”王忠嗣道:“我在范阳,亲眼见到了安禄山筑城屯兵,但安思顺给人的观感,与安禄山大不相同。”
薛白道:“这個问题,我也问了我老师。他刚从陇右回来,说哥舒翰已认定了安思顺有谋逆之心。”
“他们二人一向不对付,安思顺任大斗军使时,哥舒翰便是副使。当时,我命大斗军去新城征讨吐蕃。安思顺派了一个心腹副将与哥舒翰一起迎击蕃军,那副将屡次以言语羞辱哥舒翰,哥舒翰遂将其活活打死以树威信,之后在尕海连续击败了三支吐蕃军,是为其成名一战,但与安思顺之间的仇怨也就种下了。”
“王节帅之意,哥舒翰是因私怨而对安思顺有偏见?”
王忠嗣摇摇头,道:“此事可作为判断依据之一。另外,李林甫也知他们有私怨,方才让哥舒翰节度陇右、安思顺节度河西,以为互相制衡。”
说着,他歇息了一会,想了想,道:“军国大事,不容马虎。安思顺兼领河西、朔方两镇终是不妥……可劝朝廷免除他河西节度使一职,以高仙芝兼任。”
薛白深以为然。
不管安思顺为人如何,朝廷都不应该让两兄弟兼任四镇节度。给一个朔方,拿回安顺思经营已久的河西,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王韫秀在一边看着,只见王忠嗣越来越虚弱,像是说话多了,体内的元气往外泄一般,连忙劝道:“阿爷,莫操心这些了,你歇一会吧?”
但其实今夜会面的正事还未谈。
管崇嗣道:“在梁州时薛郎走得早,只怕还不知,我已审了那个想害节帅的大夫,他招认是安禄山的人安排他这般做的。”
“供状有吗?给我看看。”
“有。”
一封供状便被递在了薛白的手里,述说了那大夫是如何被安排到益州谋害王忠嗣,涉及到安禄山幕府的几个人物。
“王节帅有何打算?”
“直呈于圣人。”王忠嗣道:“我已病成这般模样,想看看圣人是否能信我这一回。”
薛白认为李隆基不太可能为了王忠嗣而处置安禄山,但听了这句话,再看向王忠嗣那副病容,点了点头,道:“也好。”
他想到了前些天公孙大娘因偶有小恙,未能入宫表演之事。
其实,自李林甫死后,圣人珍惜元气,已不见患病的臣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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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队伍回了长安,王忠嗣的第一件事便是往兴庆宫递了奏折,请求觐见。
李隆基正在准备移驾骊山,听得禀报,摇了摇头,私下与高力士抱怨道:“这个薛白,一点也不知朕的心意。”
他让薛白出城迎接,虽未明说,但不愿见王忠嗣的态度却很明显。怕万一被那病重之人吸取了太多的元气,或是将南诏带来的病气过到他身上。
这想法很荒唐,可事关他的长寿康健,如何谨慎都不过份。
这次,却是连高力士都意识到不妥了。李林甫临终前圣人不见,那是因为有道士神神叨叨的,让人感觉见了李林甫不吉利。可若长此以往,一个生病的臣子都不再接见,难免要耽误军国重事。
“圣人,王忠嗣毕竟是圣人养子。”高力士思量再三,开口道:“何况他还是征南诏,立下大功归来。圣人若是不见……”
“朕是体恤他。”李隆基不等高力士说完,已叹息了一声,道:“他那性情你还不了解吗?像一头只顾往前拉犁的牛。朕若见了他,他必情绪激动,操心许多,不利于他养病。”
高力士听了,唏嘘道:“圣人所言极是。”
李隆基这一番话,确实是把王忠嗣的性情说对了,像是知晓王忠嗣那份忠耿与倔强。虽然这一番话对于李隆基来说,只不过是敷衍和借口。
或许是,他能够看穿一切,但这些对于他而言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他自己。
“传旨,厚赏王忠嗣,勉励他安心养病,待转好了,让他到骊山来,朕再赐浴他温泉。”
“遵旨。”
“尽快出发吧。”
……
到了六月十五,天子再次摆驾骊山,出城的队伍蔚为壮观。
这是薛白第二次随驾华清宫,他把家眷也带上了,准备让颜嫣到杨玉瑶的别业里洗洗温泉,盼着泉水中含有的矿物质对颜嫣也有好处。
李腾空也是带着的,她遭逢大难,与薛白之间的感情与往日大不相同,愈喜欢与薛白待在一起,但其实更多时候都是颜嫣与李季兰陪着她,今日出行,她们就聚在马车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掀帘往外看去,偶尔能看到薛白跨坐在马背上,分别与几个重臣们聊了几句。
“他近来很忙吧?”李腾空终于忍不住问道:“在忙什么?”
“夫君吗?他出城了一趟回来就神神秘秘的。”颜嫣探头往外看了一眼,俯到李腾空耳边,小声道:“肯定是又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不要声张就好。”
“好。”
颜嫣有话想说,看着李腾空的侧脸,犹豫了一会还是不知如何说。干脆把脸贴过去,然后以一个很是依赖的动作抱住李腾空。
“嗯?怎么了?”李腾空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