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全葛今夜一直在烛光下处置军务。
他家虽被唐人视为南蛮,其实家族底蕴深厚,子弟文武兼备。
提笔在地图上标注了鲜于仲通、段俭魏、倚祥叶乐等几支兵马的进展,他忽想到一事——西边的哨探两三天都没回来了。
“来人!”
当即,门“嘭”地一下被人撞开。
“将军!吐蕃人杀来了!”
“慌什么?唐军的离间之计罢了。”
段全葛大步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听着军情,直到听说是那个叫“猪屎”的奴隶骗开了城门,他眉头一拧。
“去,押下杨罗巅!”
“喏。”
段全葛脚步不停,走向城头,同时高声呼喝道:“给我守住城门!”
他对守龙尾关有信心,因他兵力充足,只要指挥若定,完全可以应付一场偷袭。
“将士们!南诏国初立,正在封官进爵,今夜守住关城,人人都可成为公卿!”
回应他的,是一阵巨响。
“轰!”
“轰隆隆!”
两扇城门被炸倒,木屑纷飞。
更严重的是,士卒们都被吓傻了,以为是神明显灵,对敌人产生了无比的恐惧。
当敌兵杀进城洞,已少有人敢反抗,更多人是转身而逃。
段全葛也懵了好一会儿,想不明白到底发什么了什么。等他再回过神来,便发现局势已不可挽回了。
他立即下令鸣金,集结了人马,准备撤往太和城。
奔下城头之际,正有一队士卒押着杨罗巅过来。
“段将军。”杨罗巅喊道:“怎么回事?为何捆我?”
段全葛快步赶下石阶,喝问道:“你说是唐军离间我们与吐蕃,现在吐蕃人都攻进来了!”
“我……”
“我还要问你,如何回事?!”
杨罗巅正要回答,杀喊声又逼近了许多。
段全葛回头看了一眼,见来不及再问了,倏地拔出长刀来,一刀斩下。
“噗。”
一颗人头落在地上,滚了滚,嘴还张着,似在诉说着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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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环正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养神,任耳畔喊杀声暄哗,他犹纹丝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是个很年轻的将领,才二十四岁。他父亲名叫曲彬,人如其名,文质彬彬,常年在陇右任官,曲环于是到了西北并在彪悍的民风中学成了极好的骑射功夫。
听得远处的鸣金声起,他才睁开眼,起身向手下的士卒们大喊道:“走!”
他麾下原有五百余人,抵达龙尾关时已只剩下三百多人。今夜王忠嗣又把亲兵营两百人调给他,只要求他夺下太和城城门之后守上半日。
六百余人奔过吊桥,穿过尘烟弥漫的城洞,嗅到了空气中一股刺鼻的气味。进了龙尾关,只见明亮的月光下,遍地狼藉,血泊里躺着许多受伤的南诏士卒,正在不停地哀嚎着。
“拿火把来!”
曲环扫视着战场,走向一具披着南诏官衣的尸体,用力踹了两脚,那尸体动了两下又不动了。
“咣”地一声,曲环拔出刀来,叱道:“再敢装死,砍头!”
那尸体当即爬起来,磕头求饶,大喊饶命。
“会说汉话?”
“会!会!”
“带路,去太和城!如果敢使诈,老子捅得你肠子满地流!”
“是,将军这边,这边往太和城!就十余里路……”
唐军没有骑马,而是牵着马步行奔袭,只有十来个哨马在前方探路。
今夜虽然月光明亮,但他们不熟悉道路,而且曲环并不愿意让马蹄声惊扰到太和城。
即便如此,唐军的速度依旧很快。
大概奔了三四里路,哨马转回,禀道:“将军,前方有南诏军,也在赶往太和城,看阵势至少有五千人。夜里黑,不能确定。”
曲环没有被敌军这个人数吓到,蛮兵与唐军不同,男子战时就能成军,战力与装备却远不如唐军,而且这些是从龙尾关逃出来的溃军,其中有还有许多仆妇。
他想了想,决定等他们到太和城了,让城门打开了,趁着开城之际,再忽然杀上去,击溃他们,驱他们攻城。
“一个个传下去,全军潜行,敢喊出声音者,立斩无赦。”
“喏。”
就连这道军令都很小声,由士卒们一个个往下传。
这一小股唐军就这样,不紧不慢地缀着撤退的南诏兵马,爬上苍山的山坡,渐渐地,太和城的轮廓显示在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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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城。
殿上灯火通明,南诏王正与诸人在商议应对唐军的策略。
“鲜于仲通已经过了姚州,他号称六万人,但大多都是运辎重的民夫、仆从,真正的劲旅不到一万人。段俭魏率军迎战,让他不能速进,等唐军到两关,我们早就准备就绪了。”
“据杨子芬出使时所见,唐军瘴疫严重,我们只要守住最初的时段,伤病就能拖垮这支唐军。”
“还有,吐蕃大相倚祥叶乐的兵马已经就绪,如今鲜于仲通攻势太猛,他可率军绕后,给唐军一击……”
以往,大酋们对唐军还有一种奉若神明的敬畏,经过姚州杀张虔陀一战以及这一场场军议,他们已发现,唐军并非不可战胜,如今已是信心满满。
议着议着,杨子芬趋步进殿,走到阁罗凤身旁,悄声禀报了一句。
阁罗凤看向殿中的大酋们,眼中隐隐有光芒闪烁了片刻,竟是选择了坦然告于他们。
“吐蕃人攻破了龙尾关,都不必慌,随本王到城头看看。”
说罢,阁罗凤当先走向东城楼。
太和城的格局与别的城池不同,因建在山坡上,西高东低,主城门是朝东面开的,有一个瓮城。
从城楼上眺望而去,最远可以看到洱海。月光下,只见络绎不绝的人马正在上山,隔着一段距离,还有一小股掉队的。
等到段全葛与麾下部将们赶到了城门外,阁罗凤下令打开了瓮城门,他则站在城楼上,向他们问话。
“王上,吐蕃人背信弃义,欲灭了南诏啊!”
段全葛说了发生的诸事,跪倒在地,抬着头大喊道:“末将为吐蕃所欺,没能守住龙尾关,请王上赐罪!”
阁罗凤眼中犹疑不定,思来想去,最后招过郑回。
“先生都听到了?此事蹊跷,伱有何看法?”
郑回沉吟着,感觉到阁罗凤已经心里有数了,遂坦诚道:“未必是吐蕃人。”
“哦?”
“吐蕃人不应该在这时候攻南诏。”
“也许,倚祥叶乐怕我并非真心依附吐蕃,借机灭南诏国?”
“即使踏平太和城,也灭不了南诏;哪怕灭了南诏,还有五诏。吐蕃若这么做,只会弄巧成拙,促成南诏再次倒向大唐。”
阁罗凤问道:“那先生言下之意是?”
郑回叹道:“臣以为,来的该是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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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赶了十余里路,夜已经快要过去。
圆月渐渐西沉,月光暗淡,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曲环走上山坡,抬头望去,只见从龙尾关一路撤来的南诏兵马已经在入城了,如此一来,他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他当机立断,下令道:“进攻!”
“呜——”
号角声突兀地响起,唐军士卒高喊着杀了上去。
“放箭!”
两轮箭矢之后,南诏兵虽然慌,但还没有形成溃败。
曲环对这样的战局并不满意,下令让亲令递来一个炸药包,绑在长矛之上,奔到军前。
“点火!”
“将军?”
“给我点火!驾!”
他左手持陌刀,右手持矛,纵马往山上奔去,时不时余光一瞥,看向那一直在燃烧着的引线。
马匹奔入敌人,他挥刀劈倒前方挡路的一人,终于,将手中的长矛猛掷了出去。
长矛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向前方几个南诏士卒落去,堪堪在他们头顶上方。
“轰!”
一声爆响。
黑暗中绽出光来,映着几颗被炸裂的头颅。
恐惧终于蔓延开来。
溃兵被吓得六神无主,砍杀了想要收起吊桥的守城士卒,挤向城门,却被卡在城门不能进去。
曲环率部跟在后面,并不着急,现在城门关不上,相当于那些溃兵为他占住了城门。
下一刻,城头上箭雨射下,射向唐军,也射向那些拥堵在城门口的溃兵。溃兵于是哇哇大叫着逃散开来,挤在城门处的人们也得以进了城门。
唐军在箭雨下已有了一部分的伤亡,曲环大喊道:“杀进去!”
他冲在最前面,手中陌刀上下翻飞,把二十余步长的城洞杀穿。
入城了!攻入太和城的首功!
曲环心中振奋,忍不住打了一个颤栗。然而,抬头一看,此处竟然是个瓮城。他确实没有想到,蛮夷建的城池居然还有瓮城。在黑暗的城外,也没能够看清楚。
勒住缰绳再一看,第二道城门已经关上了,一排排全副武装的南诏精兵正执着长矛立在城门前,其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尸体。
败退往往都是通过杀戮止住的,那些溃兵们已不敢再慌乱冲阵。
“杀唐军!”城楼上,南诏主将高喊道:“杀退唐军才是你们唯一的活路!”
曲环咬了咬牙,招过心腹部将孟寅虎,吩咐道:“你守瓮城门,绝不能让南诏兵马绕过来关了它。”
“将军放心,门在人在!”
“我们还有几包炸药?”
孟寅虎道:“四包。”
“你拿一包。”
曲环没时间整理阵型,马上就下令进攻,他要尽快夺下第二道城门。
他还有三包炸药,两包要用来炸城门,于是让军中大力士点燃了,往南诏军中掷去,希望以此吓得南诏军大乱。
然而,不知不觉中,东边已绽出了一道曙光。在鏖战之中,天色已经亮了。
南诏军许多人都已见到了那“天雷”是唐军点燃的,惊惧大减,守在第二道城门前的士卒们纷纷举起盾牌。
“天雷来了!”
“轰”地一声巨响,伴随着几块头骨飞溅,南诏军中还是又乱了一阵子,唐军顺势杀入。
但地利、人数、体力等方面唐军已不占优势了,始终没能杀破守军的阵线。
“咴”的悲鸣声中,曲环的战马死了,他虽全身披甲,但盔甲的缝隙中已插满了箭矢,把他插得像刺猬一般,血不停从他盔甲下流淌出来。
“将军!”士卒们拼命抱住曲环,劝道:“退吧,杀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