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十,冬至。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去年更冷了些,但圣人也不得不到长安城南郊的圜丘祭天,这是唐高祖立下的定制。
祭天之后则是赐宴群臣,这是往日李隆基最喜欢的事,但今年也许是王鉷之死让他不太能大手大脚地挥霍,或是身体偶有不适,这场宴席没有太过盛大,每个赴宴的臣子赏赐了几双皮靴棉袜也就是了。
御宴后,则有三日休沐。
右相府早早就在筹备家宴,一家上百口人,自是热闹非凡。
李岫眼看都安排好了,遂使人去请李林甫入席。
忙完这些,李十一娘赶过来拉住他,笑道:“今年可不同了,却是由阿兄持家。”
“莫说风凉话了,能帮衬我些便好。”
“我还不够帮衬阿兄?对了,我夫婿迁官之事,阿兄可在办了?”
李岫前一刻还在对着旁人假笑,听到这句话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杨齐宣强抢民女,置外宅妇,被弹劾了,听说了吗?”
“什么?”
李岫一愣,见李十一娘没有听说,抬抬手以示不和她聊,转身走开。
他表面上还在学着支撑这个家,心中却又有些隐隐的不安了。
转头看去,只见妻子从长廊那边走来,之后,他十三弟李崿走了过去,执礼唤了一声“阿嫂”,轻声说了几句话。
“听说阿嫂想让兄弟迁官……”
后面的李岫不太听得清,干脆大步走过去,等他到时,李崿已经走开了,他遂拉过妻子的手腕,问道:“十三与你说什么?”
“讥讽你,连个官职都搞不定。”
卢氏声音很轻,脸上还带着体面的笑容,说罢,自往女眷那边去了,特意在李腾空身边坐下。
李腾空显然不喜欢这种场合,在一众姐妹姑嫂中显得格格不入。
过了一会,李林甫终于过来,在长安的上百余子孙纷纷起身,或唤“阿爷”,或唤“阿翁”。
“坐。”
李林甫招招手,要来一根拐杖,道:“冬至是佳节,幸而还不是上元节,有些事来得及……十郎。”
“孩儿在。”
“为父要你拟的补阙名单,你递到吏部了?”
“还没有。”李岫道,“孩儿想,先威慑住陈希烈。”
李家众人皆感疑惑,不明白李林甫为何要当众说这些公务。
“换言之,补阙名单还未被拿出右相府?”
“是。”
“那是谁泄漏了?”
李岫一愣,抬起头来看向阿爷,感到万分茫然。
苍璧捧着一叠奏折过来,递在他面前,小声道:“十郎自己看吧,只怕是……”
李岫接过,摊开来只看了几眼,不由瞳孔震动,惊诧万分。
奏折上都是被御史弹劾的官员,无一例外,都是他要举荐补阙的。
“这……”
“废物。”李林甫道,“老夫要看你出丑看到几时?”
李岫既惭愧又气恼,转头看向这府邸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道:“阿爷,是有人通风报信。”
“谁?!”
一声叱骂,几乎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向同一个人。
李腾空见全家人都看向自己,干脆站了起来,看向李林甫。
“十七娘,是你做的?”
“不是。”
“你前几日见了薛白,他随你一路到府门外。”
李腾空有些被阿爷那凶狠的目光吓到,但还是摇头道:“我没与他怎么说过话。”
皎奴道:“阿郎……”
“贱婢闭嘴。”
李林甫叱了一声,再深深看了李腾空,温言道:“坐下吧。”
“阿爷?”李十一娘有些不满道:“她一句话你就信了?”
“是你吗?”
“当然不是。”
李林甫脸色冷峻,盯着李岫的妻子卢氏,走近了几步,道:“那就是你了?”
卢氏吓坏了,
“你现在知道叫我‘阿爷’了?”
“我……我……”
李林甫道:“十郎,你觉得呢?”
一瞬间,李岫脸色煞白,背脊发寒。
他目光落处,自己两个还年幼的儿子已经吓得默默流泪,妻子的手都在发抖,还紧紧扼着儿子细细的手腕。
“十郎,你觉得是谁泄露消息?”
李岫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办法在全家人的注视下与妻儿恩断义绝,因为没办法面对那之后颜面尽失的日子。
但李林甫似乎就是要故意把他的颜面剥下来,当索斗鸡、肉腰刀、弄獐宰相……仿佛能忍受世人讥嘲才是真正的强大。
李岫做不到。
他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支撑不了李家的门户了。
“阿爷,我不……我做不到……”
“带下去。”
李林甫吩咐了一句,两个侍婢便上前,请卢氏随她们去问话。
卢氏吓到魂飞魄散,死死拽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不肯松手,一时间哭声大作。
“阿娘!”
“阿翁……别让她们拉我阿娘……”
“够了。”反而是李腾空看不下去,道:“是我泄露的消息!”
“是她!都听到了?放开我的孩子,是她泄露的,放开!”
李林甫依旧没有让人停下,冷眼扫视着这些子女,真的不明白为何平生有五十个子女,竟连一个出色的都挑不出来。
真是因他选择执宰人间二十年,耗尽了所有的福缘不成?
下一刻,有婢子赶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阿郎,查到了……”
李林甫听了,没多说什么,拄着柺,走到了子女当中。
“嘭!”
一声大响,连卢氏都忘了哭,转过头,只见李林甫亲自扬起柺杖,猛地砸在了十三子李崿的脸上。
李崿猝不及防,直接被砸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三颗牙齿掉落在地。
“逆子!”
“阿爷,我……冤枉啊!”
“你与薛白会面,全被人瞧见了,还敢狡辩?!”
“我没有。”李崿完全慌了,“我就想帮着阿爷,把薛白招为相府女婿,促成他与十七的婚事。”
话音未了,李林甫又是一杖砸下。
“啪”地一声响,拐杖断作两截。
“拖下去关着,开宴吧。”
所有人又是一愣。
李林甫丢开手中的半截拐杖,恢复了平静,淡淡道:“冬至佳节,莫让一个不肖子坏了一家人的雅兴。”
怒气略消,他才想起还得维持宰执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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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李岫走过西侧院,一路走到右相府的私牢前。
“阿爷让我审审十三郎。”
“喏。”
牢门吱呀着打开,李岫端着一碗馄饨入内,走到把碗摆在李崿面前。
“冬至,吃碗馄饨。”
“有酒吗?”李崿声音含糊。
李岫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小壶酒来,丢过去,道:“都给你。”
“今日之事别传出去了,我好歹是个官。”
“你怎么敢?”
李崿道:“还不是你教我的?”
“我?”
“你很早就说,阿爷得罪了那么多人,以后我们怎么办。如今王鉷这一死,我觉得那天不远了……阿爷老了,我得为自己做打算。”
“所以你投靠薛白?”
“合作罢了,不丢脸。”李崿道,“他才多大年纪?能到这个位置,阿爷还想把十七嫁他,他还有贵妃撑腰,总之是不简单,我跟着他押宝,错不了。”
“就这样?”
“还不够?”
李岫叱道:“你是阿爷的儿子!”
“正因为我是阿爷的儿子,等哪天阿爷保护不了我,你看世人要如何待我!”李崿猛地把手里的馄饨碗抛开,喊道:“我做梦都在害怕,我也快四旬的人了,我也有妻子儿女啊。”
“这不是你背叛家族的理由,阿爷门生故旧满天下,还有我撑着……”
“门生故旧?有点脑子的都被阿爷杀光了,阿兄你就是个废物,承认吧,你不行。别拦着我,我只想巴结杨党混一个官位。”
李岫大怒,指着李崿大骂道:“没志气的软骨头,背叛家门,你一辈子让人戳脊梁骨!”
他手一伸,从李崿手里夺过那一小壶酒,转出私牢,仰头,将剩下的酒喝光。
“咣啷”一声,酒壶被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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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至初啓,三冬正中。佳节应期,聊堪展思。竞无珍异,只待薛郎。空酒馄饨,幸垂访及,谨状。”
一封请帖上的字迹飘逸,薛白拿着它看了,思忖了良久,末了,终于还是起身出了门。
他穿过下雪的长街,走到光福坊,在一间不算大的宅院前叩了叩门环。
不多时,门打开了,李泌开了门。
“既来了,不怕圣人怀疑你交构东宫?”
“怕,但总归得到下一步了。”
“我听说你阻止了右相府举荐官员补阙一事。”
“是啊,李家人没信心了。”薛白道,“分赃吧,我拟了一个名单,都是年轻的能臣。这些年,老贼们把持朝堂,也该轮到年轻人出头了。”
“李家人是对往后没信心,如今李林甫却还在。”李泌接过名单看着,皱了皱眉,道:“我们时间不多了,得赶在安禄山到之前把这些阙额定下来。”
“我胃口不大。”
“那我也得找人商议。”李泌笑着,引薛白入内。
他没说谎,真的只有酒和馄饨。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李泌递了筷子,道,“张垍动心了。”
“他消息倒灵通。”
薛白一点都不惊讶,毕竟他摆了右相府一道。
世人对右相府的信心正在一点点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