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如仙境。
时隔多日,薛白终于再次站在李隆基面前,彼此的感受都与往昔不同。
“朕听闻你在私下诽谤朕。”
“我没有。”薛白道:“我年少得遇圣人,以卑贱如蝼蚁之身份,一度成为状元。君恩如此深厚,恩同再造,我视圣人如至亲长辈,此心若不诚,天诛地灭……”
“够了。”
奉承的话,李隆基听得多了,没耐心听太长的。
但他也知道薛白说的是事实,有一种这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臣子的感觉。
他稍稍看薛白顺眼了一些,还有点感慨。
“朕的臣子里,也只有你与胡儿出身最是卑微。对朕也是最尽心,有好吃的、好玩的总想着朕,受到的攻讦也最多。”
“确是感激涕零。”
薛白其实心中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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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好好的一番君臣相得的开场,李隆基非要把他与安禄山混在一起谈。
但在李隆基心里还真就是这样,觉得今日把这两人归为一类,是对薛白能力的认可。毕竟,安禄山这种忠心能干体贴圣意的臣子是他最喜欢的。
“但,圣人如此待我,我却对圣人瞒着身世。”薛白道:“我不能与安禄并论”
“你还知道?!”
李隆基本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既然有了宣泄怒火的出口,他也不必在薛白小儿面前端着,叱骂了几句。
“赐你认亲,你擅自更改,阴谋布局,当众拂逆朕。在你眼里,你的状元身份,比天子的颜面更重要吗?!这便是你说的感激涕零、恩同再造?!”
“我错了。”薛白道:“我之所以这么做,因为那些人明知我的身世,却装模作样,我看不惯。”
“还敢狡辩?”
“回圣人,不是狡辩。从崔翘出那题目开始,他就是在撩拨我,明知我世,偏要出个‘湘灵鼓瑟’,看我是犯讳还是承认是逆罪贱奴。我是欺君,圣免费领币元、哪怕杀了我,我都心甘情愿,这是我该受的。但他却是个什么东西,跟我耍小心眼?
高力士不得不叱喝道:“放肆,在御前如何说话?!”
李隆基却摇摇头,道:“继续说。
“崔翘老贼,嘴上说我欺君,心里有何不清楚的?末了,摆出名门世族的风范,说他已经够容忍我了,我一个逆罪贱奴,凭何在长安声名鹊起,凭何高中状元?我是不识好歹,只顾着给圣人写故事,忘了给他这位大宗伯投诗文行卷,拒了他嫁孙女给我的好意了!
“好一个牙尖嘴利,你欺君之罪,说到最后,反成了旁人陷害。”
“回圣人,我没想着要翻案,就想着带崔翘一起完蛋。其实我也知道害我的不止他一人。还有人在背后利用崔翘,国舅在督办的榷盐、造纸两桩差事他们都想沾手。我没办法,这次闹事,求的不是保住状元,而是打他们的脸。”
薛白说过,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我还有一桩罪,我常在圣人面前藏拙。其实我让老师、郑博士帮忙,召集士子,用了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右相之前的指责没有错,我心机深重、手段毒辣。”
“呵呵。”
李隆基不由得讥笑了出来。
高力士见圣人笑了,不由也笑。
“手段毒辣?”
李隆基愈觉好笑,抬手指了指宫苑,说了个题外话。
“太真养了一只海州猫,平日里撒泼打滚,颇有为趣,看起来很无辜。但它但凡出门,趁着旁人没看到,捉到鸟儿老鼠,就用它的爪子残杀,将这些小东西折磨至死,以此为乐。你说,朕难道真不知它做了些什么吗?手段毒辣?就你那两下子。”
薛白道:“我做的一切,都瞒不过圣人的眼睛。圣人看我就像是看一只猫,像天上神仙看地上人。”
“够了,说好听话无用。”
“我是想说,怪我瞒着圣人,我其实不是一只海州猫,只是一只狸猫。”
“朕管你是什么猫。”李隆基叱了一句,漫不经心地问道:“既然觉得被欺负了,为何不找你义姐义兄们说情,是觉得朕治不了他们不成?
“这……我愧对圣人,无颜开口。”薛白道:“也是怕给圣人惹麻烦。”
“你有这份忠心?
“是,寒门学子不满世族把持科举久矣,我们借机造出声势来,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也好。不必什么事都惊动圣人。”
李隆基倒有些惊讶于他有这个心意。
当然,这件事确实不同于此前的勾心斗角,天子能改变的也很少。
“放得狂言,依朕所见,你的声势倒要被他们挫了,打算如何啊?”
“不怕。”薛白道:“他们操持了将作监的造纸坊,却封堵不了造纸的工艺。我已经把最新的造纸工艺给了所有离开长安的志同道合之士。他们虽然没有成熟的作坊,终有一日,必然能把纸价压下来。我们还要把今科春闱,寒门子弟的事迹传扬出去,把我老师的文章传扬出去。”
“传得出去吗?
“我们有个想法,名为‘活字印刷术’,与雕版印刷不同的是,它是每个字都单独一块,可以自由排列。能够很灵活快速地印出新的文章,世家子弟想堵住我们的声音,难。”
这原理简单,李隆基一听就明白了,道:“操控舆情,庶人敢为之?且尔等能制出几套活字版、从何处找到那许多识字工匠?此非庶民可有的工艺,但归朝廷来办。”
“圣人明鉴,是我考虑不周。”薛白道:“此事难成,但寒门子弟们愿费数十年光景争科场一席之地,我出身卑贱,愿为他们尽一份力。”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达成的事,李隆基既想改变,又不愿真的广泛触动世家之利,影响他享乐,薛白这态度就刚刚好,有一点小办法,慢慢来。
薛白终于算是稍展现了一点治国之臣的才干了,还学着举荐人才。
“我这么做,除了出气,也因寒门举子在长安真是太难出头了,只能投奔边镇。与右相尽用胡人为边镇的道理一样,这些人孤寒无倚,唯对圣人忠心耿耿。比如高适,他虽写了《燕歌行》这样的诗,不满的其实是有人阻挡他报效君王,实则他比旁人更要忠君,圣人一见他便知....
“召礼部尚书崔翘觐见。
“臣见过圣人,请圣人春安。”
崔翘有些憔悴,他这些日子并不好过。
虽然知情人都明白他是被裹挟了,但事实就是他的名字已被用来倡议科举多提携寒门士子。因此已经有一些世家官员们认为,若不给崔翘一点惩罚,便是助长那些鄙夫的气焰……简直太荒唐了。
“爱卿不必多礼,有封奏折一直押在中书,朕召你来一问。”
“是。
李隆基低头饮酒。
高力士问道:“敢问崔尚书,驸马张珀承认,是他让你给薛白一点教训,你可是因此出题使他犯讳?”
“是老臣糊涂。”
“梨园无旁人,崔尚书说话莫太不爽利,陛下问,你就答。”
“是,是张驸马所言。”
“张驸马要你如何?
崔翘不敢答,却还是道:“他说薛白欺君,不能真给了状元,让他弃考也好,不中榜也好,总之不能让此子得逞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点他状元?
“是….右相吩咐的。”崔翘道:“右相说,圣人心意就是如此。”
“这般一说,张驸马没错,右相也没错。”高力士道:“你先听张驸马的,后听右相的,你也没错。”
“老臣有罪。”崔翘道:“老臣有罪。”
李隆基这才来了兴趣,问道:“你罪在何处?
“老臣主持春闱,没能处理妥善这些事,请圣人治罪。”
李隆基笑了笑。
他虽是天子,还真捉不出崔翘的错处来,要错,也是天子错了,毕竟全都是顺着天子的意思办的嘛。
“赐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