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坊,颜宅。
院中的柳树长出了新叶,随风拂动,颜家二郎正端坐于树下认真习字。
长廊上一颗彩球滚过,两个婢女追逐着穿彩裙的少女,传来欢笑声。
主屋中,韦芸带着仆妇端着热水进来,颜真卿已坐在胡凳上睡着了。
“郎君昨夜熬了一夜,一会早些歇吧。”
颜真卿睁开眼,边泡着脚,抬手让韦芸坐下,唤着她的小字,笑道:“弦娘不必忙了,我有幸娶了你。”
夫妻二人随意说着闲话,偶然间提及了不久前发生在街对面的凶案来。
“不到弱冠的少年郎,竟有人痛下杀手。”
“痛下杀手?实则只裂了衣袖,那小子的障眼法罢了。”
说话间,一颗彩球跃过门槛,颜嫣跟着小跑进来,也不胡闹,行了个万福,挤到韦芸身旁坐下,说笑了几句,老实听父母聊天。
“发生在长安县衙边上的案子,岂瞒得了我。”颜真卿道:“人还好端端的,血却洒了一地。我亲自看过,那是鸡血,而非人血。”
韦芸讶然,问道:“为何如此?”
“想必是他得罪了吉温,自保之计而已。”颜真卿叹道:“这酷吏横行多年,这次是栽在这只小狐狸手里了。”
“郎君既能看出来,那旁人若也能看出来,薛白又如何是好?”
“做得如此粗糙,可见他不怕有心人察觉。无非借此事表明虢国夫人会为他强出头,使欲害他之人心生顾虑。”
韦芸听得叹息,道:“小小年纪,也有许多人欲害他?”
颜真卿想着这两年的朝堂局势,微微苦笑,道:“除掉了吉温,恰保住了李北海公。”
这是长安县令贾季邻给他透露的消息,称吉温复官之后打算继续之前没办完的案子,攀咬北海太守李邕。
都是当世的书法大家,颜真卿遂写信提醒李邕防备。
“阿爷。”
颜嫣坐在那听着,旁的都听得明白,唯有一点不解,问道:“为何虢国夫人会保那厚脸皮的小狐狸?”
“想必有些原由吧。”颜真卿轻描淡写地略过这话题,道:“往后与那小子少来往些,莫再收他礼物了。”
韦芸应道:“是妾身疏忽了,以为只是一盒糕点。”
颜嫣此前分明提醒过那盒糕点不便宜,此时却笑着解围道:“可是很好吃啊。”
颜真卿脸上不由浮起笑意,心知这女儿小小年纪便是伶俐又知疼人的,只是身子骨弱,让他开怀之余,难免又有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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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到了县衙,颜真卿处理过几桩公务,瞥见文书下压着的一份字帖,才想起那日忘了给薛白。
那小子近来去了国子监,想必正是忙的时候……
“清臣。”
“县令来了。”
颜真卿抬头看去,见到了一袭红色官袍,是长安县令贾季邻踱步进了公房。
贾季邻是开元二十三年的状元,被榜下捉婿而娶了京兆巨富之女田氏,后来攀附李林甫,青云直上,十二年间官任京县县令,可谓顺遂至极。
可惜,这般完满的人生却也有忧愁,他年逾四旬,膝下却无一儿半女。求神问佛,道是平生作恶多端,需有善行。
因此缘故,贾季邻近来一直在暗中行善,比如,这次便偷偷让颜真卿提醒李邕。
“清臣又这般看我,然我亦无可奈何。萧京尹又催了,城南那数十户人家积欠的租庸调……”
“若是交了,他们便要破家败产了。”
贾季邻摆摆手,不再多谈。
他如今对升官兴趣大减,既然来催过了,懒得再多谈这种麻烦事,坐下与颜真卿闲聊起来。
“对了,还未恭喜清臣收了个好弟子,又赋了一首传世名篇。”
“弟子?”
“清臣还想瞒我不成?近来便是长安小儿也能念一句‘离离原上草’,朗朗上口。”
贾季邻作为状元,对这首诗十分推崇,不住点头夸赞,唯在最后提了一件小事,道:“唯独他字写得不太好,若非特意说了,谁能想到是你的弟子?”
颜真卿当即叉手行礼,解释道:“县令误会了,他并非我的弟子。”
贾季邻本来不过是闲谈,见他忽然如此郑重,微愣了愣反应过来,摆手安慰。
“清臣可是担心有损你的名声?不必在意,国子监许多人都说了,薛白作出如此诗赋却不擅书法,必是天赋的原因,与清臣的教导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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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太学馆。
“五庙之孙,祖庙未毁,虽及庶人,冠,取妻必告,死必赴,不忘亲也。亲未绝而列于庶人,贱无能也。敬吊临赙赗,睦友之道也……”
郑虔手持书卷,正讲到《礼记·文王世子》。
杜五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泪水都从眼角挤出来了,忽然,他耳朵一动,探头看去,坐在前方的杨暄正在那低头玩蛐蛐。
国子监四个学馆里,国子学馆中多是三品以上高官的子弟,太学馆则是五品以上官员子弟。杨暄的父亲杨钊虽未到五品,手段却不凡,早把杨暄送进来了。
至于他与薛白,自然是因为孝行……想到这里杜五郎被自己逗笑了。
看了一圈,就没几个人在认真听学,只有薛白还端坐着,颇艰难地跟着郑虔啃读书上的内容。
杜五郎探头过去看了一眼,见他书上都是奇怪符号,遂低声问道:“伱还断句了?”
薛白点点头。
“《礼记》我在家就学过,没想到在这国子监许多人还不如我。这般下去,生徒如何能比得了各州县来的乡贡……哎哟。”
杜五郎还在小声嘀咕,后脑勺已挨了一下戒尺。
郑虔博带峨冠从他身边走过,口中还在诵读,手里的戒尺已再次扬起,“啪”的一下重重打在杨暄的手背上。
小蛐蛐掉到席上,须臾跳得不见踪影。
杨暄痛得都不知用哪只手摸另一只手才好,恨不能大嚷一句“阿娘,他打我!”
郑虔却已绕到另一边去了。
杜五郎不敢再乱动,耳听着那乏味的文章,连打了几个哈欠,头越埋越低,终于是睡了过去。
“适东序,释奠于先老,遂设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
这一觉睡得很香,醒来时口水都已干了。
转头看去,斜阳从西窗洒到薛白那笔直的身影上,他皱着眉头,学得依旧吃力。杨暄也睡着了,还在打着呼噜。
一声钟响,郑虔合上了书卷。
众生徒起身行礼,这乏味的一天终于要过去。
“暮鼓前还来得及,我们骑马去丰味楼用晚膳吧。”杜五郎拉过薛白,“若再让我吃国子监的给食,我真的……”
杨暄还与人在打闹,闻言转过身,道:“薛白,我听阿娘说,你与我阿爷交好。那往后你便跟着我,称我为‘渠帅’,现在可以带我一道去丰味楼了。”
渠帅就是对无赖头子的称呼,杨暄这却是要收薛白当小弟的意思。
薛白笑笑,道:“我还得去向博士请教,不如也一道吧?”
杨暄对这种事嗤之以鼻,讥笑着走开了,还留下了一句千金之言。
“聪明人都是等阿爷荫官,谁还读书啊?”
“唉,生徒真的会不如乡贡的。”杜五郎叹息一声,“既然甩开了这傻子,我们走吧。”
“我真要去向博士请教。”
“其实你若有不解,问我也可以,我经籍学得还不错。”
杜五郎是不情愿但还是随着薛白一起去了公房,远远的便看到几个古板的司业、博士的身影,让人十分不自在。
“我这在等你。”
“好。”
等了好一会,旁的生徒们都已经去用膳了,一群文人谈笑风生地从公房中走出来。
薛白亦在其中,向杜五郎招了招手。
“走,随先生们去饮酒。”